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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創作】心之境,天之鎖(2018初稿)
2022.11.02 15:08 (UT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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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08 (UTC+8)
# 1

 

(2018.5.31)

序、

一、重生之所,珍寶之處

二、惡夢詛咒的困獸牢籠

三、天之境,心之鎖

四、熔斷狂龍枷鎖的驚雀

五、陰影劇作家的滅世傑作

六、跨越大洋的愛戀

七、迷霧與真相下的世界

八、圖窮匕見,割破龍之心的爪痕

九、四靈交匯,黑暗與光明的武鬥宴

十、喚醒封印記憶的死鬥

十一、衝破天界盡頭的愛語

十二、心之境,天之鎖

十三、只想被一個人輕喚

 

序、

如果把『鎖』『境』『天』『心』四個字,依序排列,使他們變成有意義的拳法奧義,你會怎樣佈置呢?

如果我們眼前的這片天空,這片天空之外更高的天空,或是九十九重青天之外還有更高更廣闊的天空,那麼你會不會對這個世界啟發出全新的看法?

因奇妙際遇幻化而成的萬裏晴空;

因悲傷回憶編制而成的陰雨綿綿;

是否如書中所說,都遵循著各自固定的法則,恪守著自己隨著出生就被已經定型的意義。

這些把魚兒困在水中、把雲朵囚在高空的規則,是不是像一具無形的枷鎖一樣制約著存在於世間的萬事萬物。

如果這些並不是枷鎖,那麼真正的枷鎖在何處?

——『如果我們的本心能夠達到的境界足夠強大高遠,我們就可以用這顆心把世間萬物鎖在我們的心裏,把它化為任何我想要的樣子!』

 

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09 (UTC+8)
# 2

一、重生之所,珍寶之處

「……請放棄我吧。」

被一位陌生老人攙扶著,勉強坐起來的女孩在廢墟的瓦礫裏脫力地請求,但是那細微的聲音已經變得虛弱太多,能夠從那場屠殺裏僥倖活下來已經耗盡了她幾乎全部的力氣。

「您這樣的陌生人……最好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對於現在的她來講,眼前的一切都已經變作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像是被人隨手折斷的花枝,隨時被丟在晦暗的角落都是無所謂的事情,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妝點。

遲緩的時間、消逝的生命,都已經化作一文不值的存在,失去了原本的意義,成為將靈魂牽絆在現世的罪孽之物。

「他們隨時都會再殺回來的。」

比起已經在內心深處被自己宣判死刑的性命來講,剩餘的精力用來在這彌留之際多多關心一下路過的好心人才更為實際。

她的眼神平靜到讓人心痛,平靜到更像是麻木的漠然,仿佛自己已經變作了自己生命故事的旁觀者,麻木淡然地欣賞著眼前匪夷所思的戲碼,面無表情。

這只形如風中殘燭的生命還可以燃燒多久?不如讓它像秋日裏鮮紅的楓葉,從枝頭悄悄飄落托身流水,在可以有陽光照射下來的溫暖河床上安然離世。

不同於西方醫術的療傷方式,老人從隨身藥箱中取出形狀古怪、顏色各異的藥草,在右手中搓揉混合,輕輕敷在了她的傷口上。

「為什麼不讓我死掉?」女孩的疑問空靈而縹緲。

她平緩清澈的眼神,在尋常人看來仿若密林深處人跡罕至的湖面,像一面無暇的鏡子泛不起一絲漣漪。

而老人卻透過她溫柔疲憊的心,發現了那裏正藏有南天七宿星暗示給自己的預言——超脫生死喜悲、行走幽天玄冥、沐浴紅蓮業火、重生臨終萬物的奇跡之力。

女孩的身體在老人高超的醫術下稍稍恢復。

她這才發覺面對眼前這位老人完全一副異邦人樣貌,剛才自己口中的語言,想必是完全無法用來溝通的吧。

雖然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語言,女孩還是在稍許沉默後,輕輕地道出了一聲:

「謝謝。」

她的記憶僅僅停留在如幽靈一般降臨的卡爾佩恩軍把冰冷的長劍刺入自己右手手臂的那一刻,雖然她下意識的閃身避開了直擊心臟的一劍,但是難以言狀的痛楚仍然沿著手臂攀爬到了全身,在每一吋肌膚裏擴張,視覺聽覺痛覺在那瞬間統統失靈。

她勉強記得眼前的侵略軍怪異的相貌——灰暗到無法辨認真容的臉上不帶有絲毫表情,像是一具具被無形的手所操縱的軀殼。

女孩的思想和身體的連結被全部切斷,像一記被抽走了桅杆的船帆,慢慢癱倒在地。

緊隨上前的卡爾佩恩戰士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劍……

就在她的意識渙散之前,空中突然降臨的碧水琉璃將自己護在原地,陰陽魚在六合依附的龜紋上悠然嬉戲。

奇妙的琉璃四壁盡是古老奇怪的文字與異邦的奇景,女孩沐浴在溫暖的光芒中,在這樣不可思議的世界裏忘卻了身邊的一切,失靈的五官六感漸漸恢復正常,傷口也悄悄癒合著。

在琉璃之外,憑空出現的碧色巨獸堡壘一般擋在了女孩身前,阻擋著卡爾佩恩軍的步步緊逼,大地在如山嶽般壯碩的腳步下顫抖。

不知真身為何的巨獸與手舉卡爾佩恩旗幟的傀儡軍激烈地戰在了一起,雖然擁有著強大的壓倒性力量,但巨獸護在琉璃前的左臂已經滿是刀劍的傷痕,陰冷的煙霧從傷口處不住地飄出。

「您把我救出來有什麼用?」

女孩躺在船艙裏呆呆地望著模糊不清的寥寥星空。

「不論之前富貴貧窮、幸福潦倒,人還是會在某個階段迎來終結的吧。

倒不是說這個世界無趣,只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無論是活著還是死掉都是沒關係的事情。

渺小的千萬人類中那個更加渺小的我,說不定悄悄死掉才是最好。

花期不會因此提前,候鳥不會因此遲到。」

因為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語言,所以女孩自顧自地說著。

毫無邏輯的自言自語逐漸變為了更甚的嘲笑挖苦:「或者您可以把我丟在這片海裏,當做魚類的餌料也沒關係。這大概是我卑微生命最後能為這個世界做到的事情了。」

寡經世事的少女,目睹了家鄉被毀滅,自己幾近被殺,在逃脫險境得到喘息之後,也難以掩藏更多的悲痛:

「都沒有了。我的一切都沒有了……」

再平靜的湖面也還是會在雨天裏泛起層迭不息的波紋,女孩的眼眶濕潤起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已經沒有再多的意義……」

老人埋頭為她處理著傷口:「還會有的。」

未待老人講完,巨大的疲憊已經將女孩推入了沉重的夢中,就算高明超群的東方醫術再怎樣玄妙,也不如此刻短短的一夢更能夠治癒眼前這位病患。

女孩所有的傷口都已經被妥善處理,老人和她一起坐在返程的行船中。

除了口中偶爾湧出的血腥味和耳邊澎湃的海浪聲,以及無人知曉的夢境,她再也感受不到更多與現實有關的其他事物。

在確認女孩已經沉沉地入睡,老人才勉強抬起傷重的左手,用剩餘不多的草藥為自己做起了潦草的包紮。

人生自始便註定有萬般苦楚,隨著時光推移,不同的人見證著不同的際遇,為自己的人生書畫著不同的筆跡。勿論何來,此生何往?

再次醒來,世界已經完全不同。

西方社會的痕跡在這裏尋不到一絲一毫,古色古香的東方建築點綴在茂密的竹林間,清亮的鳥鳴猿啼在山谷間回蕩,透過草屋上方的縫隙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天空,嘩啦啦的瀑布聲傳入耳中,召喚著她的好奇心起身前往。

古老悠久的東方醫術在身為西方人的她身上同樣靈驗,身體雖然已經恢復大半,但右手手臂的劍傷依然包裹在厚厚的棉布下,冰冷的刺痛不時從傷處傳來。她循著瀑布聲,在山間的小徑踱步前行。

視野頓然開闊起來,山谷中竟然還有此般壯闊的景色——

不知名的野花佔據著幽谷的每個角落,不時出沒其中的小動物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大自然的恩惠,挺拔高聳的竹子連成一片遮蔽了天日,穿過竹葉縫隙的陽光在瀑布的水波上跳動閃耀,用奇異的方式照亮了整片山谷。

山谷這邊是牢固的高崖峭壁,另一邊則是瀑布落下的險峻山澗,以中心的巨石為界,山為陰、水為陽,調和變化,在山谷間出入得一副天地太極圖。

還在為眼前別致景色驚歎的女孩,不自覺地將目光停在了山谷的巨石之上。一個如蒼松翠柏般堅勁的背影在其上飛舞躍動著。

像是異邦的舞蹈,像是敬神的儀式,更像是傳言中藏有玄機的東方武鬥術。

做著這種奇怪舉動的人便是在廢墟裏將女孩救出來的老人,舉手投足間的一靜一動,一抑一揚,在賦有韻律的步法中舒展,時而動如拔山,時而靜如止水。

從小目睹西方劍術的她已經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一些看得更加清楚。

早已察覺女孩到來的老人默許了她的旁觀,仿若四下無人一般繼續自己的修行,最後以乾淨舒暢的收招結束了整套拳法。

「如何?」老人收起武術架勢,盤腿坐在了巨石中央。

「你會西洋話?」令女孩驚奇的事情接連而至,「在船上的時候也是。」

「要學嗎?拳法。」老人沒有理會她的問題,自顧自地捧起了茶盤中的茶杯。

「拳法?有什麼用。」

「追求人生的意義,找到真正的自己。」

老人的話瞬間將她從對新世界的好奇中推回了現實。

家鄉的毀滅就在幾天之前,在記憶裏清晰存在的刺痛和似乎仍舊彌漫在口腔中的血腥味霎時攪亂了女孩的心境。

「……人生的意義?」有些自嘲的語調從口中跳出,「哪還有什麼人生的意義?」

「還會有的。」老人如山嶽一般堅定地目視著前方的瀑布。

「不會的。」

因為情緒激動和大病初愈而體力不支的她跪坐在巨石前:「都沒有了……」

老人將山茶注滿了茶杯,從坐席上起身,慈愛地把清甜甘冽的山茶遞上前去:「現在的你不適宜太過激動。你應該先學會控制情緒,然後……」

執意將自己從村子裏救出也是,執意把療傷的草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執意把自己帶來這個古怪的地方也是。

明明放我在那邊自生自滅就好,為什麼要救我回來。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女孩用略帶哀求的語氣望著他。

就算擁有包容眾生的菩薩心腸,也不可能面對那樣的屠殺無動於衷吧?更何況是一個在屠殺中被重創了人生和心靈的女孩。

就在這位女孩做好放棄人生的準備後,突然有一位和自己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出現,駁回了自己對於現世最後一點可憐的要求。

要讓再也經不起更多痛苦的自己,繼續在這個滿是痛苦回憶的世界裏活著,這不就是另一種更加讓人絕望的殺害與死亡嗎?

「我都說了不要管我的事情了吧!」小小的湖泊忽然掀起了呼喚海嘯的巨浪,悲傷的眼神瞬間被怨恨佔據。

因為苦痛的傷疤被再次揭開,悲傷到幾乎要喪失理智的她,突然甩開了老人的茶杯。

女孩甩出的手臂不經意間碰到了師父的左手,像突然被鋒利的荊棘穿透一般,師父痛苦地把左手護在了懷中,手中的茶杯順勢丟出。

來不及等待痛苦完全消退,師父勉強向著茶杯飛出的方向趕去,可是小小的茶杯已經飛速撞向了山谷一側的岩壁,伴隨著清脆的響聲摔成了碎片。

看著四分五裂的碎片,師父呆站在原地,再沒有了任何動作。

「什麼都沒有了!」女孩的語言開始變得混亂無序,對人生的絕望和對整個世界的恐懼逐漸支配著年輕的心,「和那只破茶杯一樣支離破碎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

「說不出來了吧!」看著老人沒有了回應,女孩得意地感覺到眼前之人終於意識到自己和他的差別,對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明白了,」女孩的吼聲愈發激動,她的表情開始變得古怪和恐怖,「因為被毀滅的不是你的村子,你就可以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若無其事地看我的笑話。而且還因為救了我,就可以把自己尊為救苦救難的聖賢,把我們村子的慘狀當做豐富自己閱歷的談資。」

鳥啼蟲鳴戛然而止,只能聽得到瀑布嘩嘩的水聲。

「你這種人是不會懂的……」將心中任性的話語吐凈後,女孩變得虛弱無比,「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老人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但他最終還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還會有的。」

總是在自欺欺人的芸芸眾生,擅自認為眼觀耳聞的事情便是萬物最終的真相。那種寫著平靜與淡然的眼神便是這位女孩真正的樣貌了嗎?誰能想到在這方看似美麗別致的小小湖泊之中,還囚禁著一個因為深受悲傷折磨而對生命燃盡了希望,決意封閉內心的靈魂。

但是有些事情卻是在第一眼確認之後就再也不會改變的,早在相遇之初,老人便透過那雙被層層設防的眼神深處,看到了更為珍貴的事物——一顆永遠對世界回報著溫柔和善良的心,惟有那種純淨的心靈才能在可以燃盡世間一切希望的紅蓮業火中沐浴永生。

風暴漸漸遠離,湖面重新回歸平靜。

仿佛懺悔和自責一樣的沉默,在女孩臉上顯現:

「師父……對不起……」

毫無徵兆奔湧出的淚水伴隨著一聲內心深處的歉意,如大雨一般浸濕了身下的草地:「我並不想這樣……」

良久,老人才回過頭來,顫抖地收好地上的茶杯碎片,扶起癱倒在地的女孩轉身回家。

就連飽經風霜的山谷都沒有讀懂那時師父臉上的神情究竟是悲傷、同情、麻木或者是,滄桑到無人明瞭。

雖然那之後二人的對話中斷了很久,但生活還在繼續。

老人仍舊從早到晚端坐在瀑布前,只是手裏少了一盞老舊的茶杯。

粗茶淡飯與山林野味交替的日子悄悄滋潤著女孩乾涸的內心,眼前的世界似乎比從前多了點顏色,多了些味道,多了很多莫名的東西。

因為對於之前言論仍舊感到愧疚和不安,數日之後,女孩才終於鼓起勇氣再次拜見自己的救命恩人。

「對不起,我不小心將師父的茶杯打碎了……」

「無妨。」師父的聲音有些沙啞。

察覺到嗓音的異常,女孩上前走近師父,這才發現師父因為幾日未飲水,嘴唇已經乾燥得如同枯木。

「師父你這是何必,杯子沒有了再找一只新的就好,我現在就去找。」

「那只茶杯是我最珍視之物,也是我活著的唯一慰藉。既然它碎掉了,我的生活也無趣很多。不如以此為契機撒手作罷也好。」

「可是師父……」

「『和那只破茶杯一樣支離破碎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師父平淡地重複著她之前的話。

「對不起。」自己失去理智時不負責任的惡語,難道真的傷到了師父的心。

或許確如師父所說,那只杯子對於他有著重如生命的價值。

可是就算再怎樣修補,摔碎的杯子也無法恢復原貌,還是另外找一只杯子來替代吧。如果那樣還是不行,也只好另尋他法了。

「一定還有比那一只杯子更好的。」

師父靜靜坐在那裏,沒有回應。

「我會想辦法的。」女孩輕輕地鞠了一躬後離開了。

當晚,女孩在深夜裏借著明媚的月光,在竹林中裁下一段材質適宜的竹子。經過徹夜的削剪打磨,一盞精巧翠綠的竹杯悄無聲息地睡在了師父的茶盤上。

第二天的午後,女孩才睡足起床,她不安又急切地來到瀑布前尋找師父。

午後的陽光投在瀑布歡騰的水花中,四處飛濺的光芒點點,織起了無數隱約的彩虹,師父正端坐在瀑布前,手中捧著一只瑰麗的竹制茶杯,將溫熱的山茶送入喉中,仿佛在品鑒佳物,緩緩地點著頭。

「師父。」

師父沒有回頭,小心翼翼地把茶杯置於茶盤之上:「不知為何,今日的茶要比往日甜上三分。」

女孩有些害羞地舒了口氣,站在師父身後傻傻笑著:「真是的,因為一只舊茶杯就放棄人生真的太荒唐,明明還有很多更好的。」

「是啊,我說過『還會有的』。」師父再次倒滿的茶杯裏飄起淡淡的雲霧。

「什麼啊。」女孩還在不以為然地為師父的胡言亂語頭痛。

「你幾時說過……」

她突然呆在了原地。

茶杯上泛起的雲霧飄過高空,飄過雲海,飄進了女孩的眼睛裏。

「緣起緣落,相遇分別皆無定數,無論時代變遷,只要用心去尋,總會有千萬種令人珍惜在意之物。

容貌、壽命、權力、俸祿,誰能保證每一種珍寶都會永伴此生。

相遇勿喜於形,分別勿苦於心,得之須懂竭力珍惜,失之則明世事難常。」

茶杯中旋起的茶葉在水面上一圈一圈輪回往復。

「而最重要的東西,只要你相信,它便永遠在——」師父以一種令人肅穆的模樣回過身來,指指自己的心,「『這裏』。」

人生於世,總會有或多或少不如意,對於舊事舊情的態度究竟應當如何?

是坦然放手重新啟程,還是謹記勿忘背負前行。

何種道路都無對錯,只要牢記本心,此生便可不再迷惘。

人生如此,不會因每人出生境遇不同就被賦予不同的意義,真正的意義在於吾心可否剝開遮擋在眼前的重重迷霧飛去更遠之地。

「師父,那個……」

她避開了師父的目光,笨拙地想要回憶起師父最初修煉時展現的招式,可是因為並不熟悉,樣子顯得有些滑稽:「您要教我的拳法,是這樣嗎?」

「哈哈,不是那樣的。」

師父飲罷最後一口茶,起身回頭,抖了抖長袖,展了展衣襬,在瀑布前擺定身形。

一套蒼勁的拳法勢如潑墨,正氣從腳心拔起,鼓動四合八方,在瀑布一瀉萬丈的清麗畫卷中,席捲起千般如風的氣浪。

那一次,她還是沒有看清拳法的動作。

只覺得有一陣清爽的風從遠方吹來,吹走了心頭的陰霾,吹來了新生一般的千色萬彩,吹來了她好久都沒有展露過的,被甘露洗淨的溫柔笑臉。

一日深夜,有些失眠的女孩打算出外走走,那晚的夜色有些荒涼,單薄的星光在厚厚的雲層之上踟躕不前。

夜晚的瀑布仿佛入睡一般沒有了白晝的活力,在月光下緩慢流淌著,往日磅礴的水聲也隱去大半。

當她走向前,發現師父仍舊坐在那裏,望著座前的茶盤。

「妳為什麼那麼傻……」平日裏精神抖擻的師父在此刻,在殘月微薄的光芒下,顯出一副瘦削的模樣,再沒有了威風和神氣。

「不過是幾件無足輕重的東西,搶走便搶走了。我們已經和其餘的村民逃了出來,妳卻為何還要再回去呢。」

深陷在回憶中的師父,全然不知女孩的到來。

「如果最後是我護妳逃走,哪還讓我如今一個人落到這般淒慘獨悲的境地。」師父對著茶盤輕聲說著,語氣變得哽咽不安。

借著從瀑布上反射來的月光,她看清了,茶盤中擺著師父最珍愛的杯子碎片。

 

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09 (UTC+8)
# 3

二、惡夢詛咒的困獸牢籠

在烈焰煎熬的廢墟中飄起的黑色花瓣,飛舞在夏末傍晚血紅色的天空中,舞動著一曲曲短暫唯美的安魂曲。東方斑駁的星宿吞吐著慘澹的光芒,無論是凶光盡顯的人間,還是死氣沉沉的星宇,都黯淡得讓人難以面對。

一道拖著殘破身軀的青年身影,從樹林深處濃濃的大霧中現身,憑藉一只折斷的樹枝,勉強走入了即將熄滅的廢墟灰燼中。

他眼神空洞地如嬰兒一般打探著眼前的所有,很顯然,這片火海汪洋中的村莊廢墟已經不再是自己所認識的世界。

眼前的慘相和混亂的記憶,像洪水一樣在腦海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究竟是現實還是回憶,他已經無法分辨。

——熟悉的酒吧櫃檯散落著數不清的雜物碎片,以及分不清是血還是葡萄酒的液體殘留痕跡。

在結束了每日的勤務後,民兵隊的大家總會相約去酒吧痛飲一番。「像騎士先生這樣優秀的人,一定會遇到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幸福活下去的。」其中一位戀愛苦手經常這樣對大家講,總會引得大家開懷大笑。

——每天白晝要巡察三遍的村莊大路橫七豎八地傾倒著沿途商鋪的招牌。

「感謝騎士先生每天都用心守護這個村子。」因為盡職的工作,他受到了每一位村民的尊敬,巡邏在大路上的他與每位和藹的村民照面時,都會得到大家發自內心的微笑作為問候。

——每天早晨伴著一聲清脆稚嫩的孩童喊聲出現在自己家門前的小郵包,幾乎已經被燒得辨認不清。

「騎士大人,您的報紙。今天也要加油哦!」村子裏的小郵差總會迫不及待地將每日的第一份報紙準時送來他門前。在接受了騎士先生好心的資助後,小郵差終於如願和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起讀書。雖然身為前線士兵的父母在幾年前與卡爾佩恩的戰鬥中喪命,但是懂事的小郵差並沒有沉淪下去,他主動承擔起為村民們派發報紙信件的工作。「能像騎士大人一樣,為這個村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真的太好了!」青年伸手關愛地摸了摸小郵差的頭。

爭鬥中扯下的卡爾佩恩旗幟在尚未熄滅的火焰中燒去了大半。

卡爾佩恩……又是卡爾佩恩……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沒有收到開戰宣言,沒有收到勸降通告,明明已經講和休戰的卡爾佩恩為什麼要這樣做?!

沒有憐憫、沒有感情,像機械一般眼神麻木地揮舞著大劍,像修羅一樣屠戮著這裏的人民。

就算是來自地獄的死靈軍,也總會給予人類最基本的揮旗投降選項吧。

如果真的要用人的性命才能換來他們的滿足,請讓我代替大家死掉好嗎?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死幾次都無所謂,請把我的人民還給我!

勤勞善良的他們竟是用這種令人無法認同的方式迎來自己生命的終結……

究竟哪一種痛苦更能讓人變得失落絕望?

是從心底傳來的悲痛,還是由身體傳來的傷痛,抑或是二者各占一邊。

被當做手杖的樹枝在目睹眼前的慘狀後,也變得脆弱不堪,在瞬間腐朽裂開。摔傷的左腿無力地扭向一旁,青年重重摔在地上,再想掙扎著站起來已經非常困難。

他癱軟地趴在燒焦的地面上,碎屑刺入身體,被灰燼燙傷都不再讓他覺得疼痛,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或許能把這僅剩的東西抱在懷裏,才能讓自己再次感受到心臟的跳動吧。

青年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向破損不堪的郵包,距離愈近愈能感受到罪孽深重的自己就快要得到安慰。

「啪嗒。」他的手終於碰到了郵包。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因為被火焰吞噬太久,郵包化為了這雙手再也抓不到的灰燼,從手指的縫隙升騰至縹緲的天空,消失不見。

「嗚嗚……」青年的胸口無休止地劇烈擴張,又急促收縮著。

最終,命運神還是無情地奪去了青年心底最後也是唯一的慰藉,眼前的模糊世界開始撕裂重組,在他極度混亂的眼前拼合成了狂歡的地獄極樂圖。

「呃啊——……!!!」

比惡夢還要令人恐懼的現實就這樣拉開了狂舞的序幕,它僅剩的最後一名觀眾,在此時,繃斷了維持理智的最後一根心弦。

如果殘忍的現實能夠在我們每日的夢境中暫時停止肆虐,那是夢之神因為憐憫還在痛苦現實中掙扎的我們而贈予的短暫慰藉。如果當夢之神也變得殘忍,不再憐憫我們,那生活便化為了永久的牢籠,用盡所有方式都無法逃避其中的苦難。

今天拂曉,一隊打著卡爾佩恩戰旗的部隊突然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村莊的西邊入口處,就像幽靈一般,執勤守衛的民兵還來不及把消息傳給村子就被無聲響地殺掉了。

待無辜的村民和民兵隊察覺時,這支殘暴的軍隊已經攻佔了村子的四分之一,藉助著身後沖天的火光,這支軍隊像以屠戮為樂的惡魔一樣開始了殘忍的行徑,來不及逃命的村民一個個慘死在侵略者的劍下。

這個小村落並不算偏僻,要想越過周邊各大城鎮從遙遠的卡爾佩恩攻入這裏,理應會首先收到附近城鎮遇襲的消息。可是,沒有戰事通報,沒有鄰鎮信件,沒有總督府手令,什麼都沒有,這支卡爾佩恩軍就這樣闖了進來。

他只不過是被派來暫時代管日常事宜的新晉騎士,面對那樣殘暴的惡徒,就算總督府中一個訓練全面、裝備精良的正規騎士,也只能同時應對幾人而已。

「該死!他們是從哪里打進來的?」

「不是已經恢復和平關係了嗎?」

幾乎所有的民兵都已經趕往了侵略者所在的區域。

民兵駐地裏,身為代理長官的他和幾位親信的戰士聚在一起商討著對策。

「敵軍太多,前線的民兵就快要擋不住了!」

看來再過不久,整個村子就要全部淪陷。

裝備簡陋的民兵在面對那樣的部隊時後果會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這裏所剩的人手雖然不多,但是讓我們在最後掩護騎士先生撤出吧。」民兵隊中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不行,我要和你們一起守在這裏!」整個村子都在和敵人戰鬥,卻要自己變成這裏唯一能夠僥倖逃脫的懦夫嗎?

「對不起騎士先生,沒有時間了!」還想堅持戰鬥的青年已經被民兵們七手八腳地推出了後門。

「騎士先生,現在只能走東邊的那條小路,徑直走去,穿過三道門就可以離開村子了。您還認識那條路吧。」

「傳令兵快去通知沿途的村民,一定要護送騎士先生突圍!」

民兵們緊緊地將他抓牢,沖向了第一道門。

「我命令你們放開我!」平日裏對自己命令言聽計從的民兵們一改往日順從的態度,用大家的身體在長官身邊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包圍圈,迅速向東移動著。

嘈雜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湧向這邊,遠處呼嘯飛來的箭矢把包圍圈週邊的幾個戰士永遠地囚禁在了這片土地上,時間已經支撐不到剩餘的幾人一起趕到第一道門。

「騎士先生,到這裏就可以了。我們來拖住他們。」

「不,還是讓我來……」

背後傳來巨大無比的力量將他重重扯了過去,酒宴上的那位戀愛苦手把他向第一道門摔出了很遠。

大腦幾乎快要停止運轉的他已經完全無法應對眼前的狀況。

「騎士先生!」那個身影沖向了敵軍湧來的方向,再也沒有回頭。

「一定要幸福活下去啊!」

猩紅的火光和怪異的綠色在身後的天空中交織糾纏,民兵隊各位的亡魂大概已經被死神貪婪地收入囊中,再回頭已經無濟於事,只會讓大家的苦心白白浪費。在短短的瞬間就經歷如此變故的他慌張地爬起來,遵從著大家的遺願,奔出了第一道門。

就這樣跑著,已經再無法回頭,身後如地震一般的踏步聲漸漸逼近。

就這樣跑著,不知這條路的前方會遇到什麼,不知人生的前方還會遇到什麼。

卡爾佩恩……為什麼?

「騎士先生,讓我們在這裏掩護您。」第二道門前已經聚集了一些收到傳令兵通告而放棄自己逃命機會,自願前來保護騎士先生脫身的村民。

只是犧牲了民兵隊的大家就已經讓自己行將崩潰,現在卻要讓原本應當被自己保護的村民們反過來保護自己嗎?

「你們在做什麼?快撤退!」他焦急地試圖驅散人群。

可是,青年很快被村民們用力推出了第二道門。

「騎士大人,我們趕走他們之後,要記得回來嘗嘗我們家最大最甜的蘋果喲!」

身後傳來的組曲歌頌著這個村莊最後的絕唱——破舊農具與銳利刀劍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木柄被輕易折斷的聲音,刀劍囂張地在空中揮舞的聲音。然後演奏戛然而止,耳邊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和慌亂的腳步聲。

卡爾佩恩……為什麼?!

前方就是能夠逃出村子的第三道門了。

「騎士大人,這裏。」一句低聲稚嫩的聲音傳來。

挎著郵包的小郵差蹲在很難被發現的掩體後,躡手躡腳地把騎士拉離了有敵軍巡邏的大路。

「已經有敵兵從村子週邊先行趕到了這裏。」小郵差手中緊緊攥著傳令兵的帽子,「……傳令兵先生,已經被殺掉了。」

至少放過這個可憐的孩子,戰爭已經幾乎卷走了他的全部,為什麼還要再讓他經歷如此的變故。

什麼都守護不了的我,至少可以守護這個孩子吧?

他伸手從劍鞘中拔劍:「孩子,我帶你沖出去。」

「我知道的喔。」拔劍的手卻被小郵差按了下去。

「什麼?」

小郵差看著他,眼中閃著天使羽翼般的星光,輕輕湊到他的耳邊:

「騎士大人,快走!」

就像誰也抓不住的精靈一樣,小郵差從騎士的身邊飛速跑開,頭也不回地沖上了大路中央,吸引了守門衛士足夠的注意力後,轉身跑向出村的反方向。

騎士想要抓住小郵差而努力伸出的手臂,懸在了半空。

——終於發現了吧?人類就是這樣的渺小,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無視一切,可以隨著自己的性子做到任何事,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足夠強大,以為有時可以跳脫規矩和束縛,用引以為傲的力量粉碎在自己眼中不值一提的萬物。

可是,當自己真的遇到一些簡簡單單看似尋常的事情,就突然變得軟弱無比,什麼自信自滿,什麼強大無敵,一切都變為了受人嘲笑的無稽之談,最終什麼都拯救不了。

好想就這樣死掉……但是我不可以背棄大家的犧牲和期望。

但是……好想就這樣死掉……

第三道門的輪廓已經在火光的照耀中漸漸遠去,同樣遠去的還有再也見不到的戰士、村民和小郵差。

不知何時摔斷的左腿已經開始汩汩流出鮮血,坐在樹林深處的他再次回頭望著村子的方向。是因為流血太多的關係嗎?耳邊能夠聽到的來自村子的雜訊已經慢慢平息下來,最後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只有我活下來?」

「好想就這樣死掉……」

「但是……」

突然青年臉上的悲傷一掃而空,像是看到了莫大的希望一樣:

「不!我不能就這樣死掉!」

我要馬上趕去報告總督府,讓他們馬上派兵來救援大家,一定會來得及的。

不僅僅是我,大家都可以幸福地活下去。

那位戀愛苦手也請不要再說那些羡慕別人的話,等我們趕走了卡爾佩恩的敵人,一定會有可愛的女孩子願意同你結婚。那個時候一定要請我們大家喝酒。

只是蘋果怎麼足夠?雖然免費享用大家的食物有違騎士精神,但是今年秋天豐收的時候,我一定要嘗遍每一家的特產。那個時候請不要阻攔我。

冬天的耶誕節還要以小郵差監護人的身份參加學校的聚會,天哪,真的是好頭痛。聚會的話,應該穿怎樣的服裝呢?發言環節要怎樣躲過去呢?

……

是的!我這就馬上去總督府報告!

可是劇痛的左腿已經完全喪失了行動力,再多次的嘗試站起也無濟於事。

青年痛苦地縮作一圈:「……大家都在那裏等我啊……!」

視線變得模糊迷離,青年的身體在刀子一般刺骨的風中不住地顫抖著。

不知過了多久。

青年緩緩抬起頭,臉上的絕望和悲痛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到變形的面孔,復仇的火光幾乎要從被憎恨盤踞的雙目中噴發出來:

「——卡爾佩恩!」

「只要我有一天回到總督府,我就讓他們派出最精銳的軍隊,踏平卡爾佩恩最肥沃的農田!」

「就算我沒辦法再回到總督府……」他看看癱軟在地的左腿。

像是在呼喚著什麼一樣,青年仰起了頭,低沉如龍的怒吼盤旋在寂靜的天空:

「只要我還活著,

只要我還有能夠當做籌碼的資本,

哪怕是與惡魔做交易,

哪怕是把靈魂出賣給冥土煉獄最兇惡的鬼神,

——我也在所不惜!!!」

猛獸是從何時開始變為所謂『猛獸』的呢?

如果所謂的『猛獸』還能自由地奔跑在原本屬於自己的那片廣袤草原之上,也就自然不會被迫奔襲千裏,在早就把大自然的饋贈自私地據為己有的人類聚居區裏,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為千萬生靈伸張正義了吧。

可是,就在人類自詡為受害者,以保護家園的名義,對所謂的『猛獸』舉起槍炮時,殊不知這一切的罪因完全是自己的咎由自取。

當人類封鎖山野、屠盡百獸,把自然界共有的財富貪婪地據為己有,『猛獸』的出現便已然註定。是人類親手用自己的暴行造就了『猛獸』,侵佔了無數原本幸福的家園,行將斃命的野獸才不得不被迫化身為自然的懲罰者,對自私的人類做出報復。

就在今夕,恨極悲極怒極凶極的『猛獸』終於被無情的世界精心雕琢而成。

帶著無法平息的憤怒,帶著無法抑制的仇恨,帶著無法駕馭的力量,帶著無法撫平的傷痕,從地獄的最深處出發,踏著亡魂們的怨念,張牙舞爪趕來人間……

 

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10 (UTC+8)
# 4

三、天之境,心之鎖

一道道冰冷的鎖鏈從一片漆黑中向自己伸展而來,完全逃不出的束縛愈纏愈緊,幾乎就要窒息而死。

「——啊!」再次醒來的他滿頭虛汗,受傷的部位已經被妥善地醫治。

面前的老人正在醫藥箱裏翻找著什麼。

「他們還在嗎?」想要起身下床的青年發覺左腿被幾塊木板牢牢地固定著。

「這是哪里?我的村子呢?村民們……」一陣沉默讓青年停止了發問。

用松木建成的屋子頂端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延伸至天空深處的竹林在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和絃,潺潺的水聲從蜿蜒的小道傳入耳朵,他意識到這裏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裏的一切,似乎連微風都有另一番柔情。

「是你救了我……」雖然只是聽聞,但是當看到真的會有醫生用細長的銀針來為病人療傷時,他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只是跌傷而已。」老人輕輕地鬆開了手中的長針,回過身去用藥酒洗淨雙手。

「你會講我們的語言?」眼前這位膚色、發色、瞳色乃至舉手投足都完全異於西方人的老人分明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但是意識到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也就不再在其他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大師,我何時才可以痊癒。」

「身病無礙,心病至深。」老人捧起茶盤中的竹杯慢慢飲起茶來。

「心病?」

「元神尚全,識神非健。形色雖無異於前,然氣息盡亂;心眼所見,明暗難辨。若無法儘早尋到心藥,他日必遁入歧途,萬物終焉。」

……如果是與大師熟識的當地人,才會聽懂這段話的含義吧。

青年好久才勉強從大師的話語中整理出了自己還算能夠理解的名詞:「『心藥』?」

「然也。」

青年急迫地望著大師:「那麼哪里可以找到呢?心藥。」

「打擾啦。師父,他好一些了嗎?」一位與青年年紀外貌相仿的女孩從門外走了進來,手中拎著的藥罐散發著雖苦澀卻異樣的香氣。

「啊,已經醒過來啦。」與青年有著同樣藍色眼睛的她開心地看著青年,仿佛要看穿他的所有秘密。

在看到師父對自己點頭示意後,女孩將藥罐中的湯藥平穩地注入瓷碗。

起身轉頭時如瀑布一般閃亮的金髮給草屋增添了新的色彩,也讓心頭滿是陰霾的他突然得到了少有的放鬆。

「能坐起來嗎?」當他還在為剛才的畫面入迷時,竟沒有發覺女孩已經端著瓷碗坐在了自己床邊。

「啊……」他終於察覺到自己有一點點窘迫,想要努力坐起來。

可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對於現在的他來講,也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好了,不要亂動,我來幫你吧。」看著他艱難的樣子,女孩坐得更近了一些,伸出雙手,將他攙扶著坐了起來。

這是何等的失態,堂堂的騎士竟然是現在這個樣子,要被一位年輕的女士攙扶著喝藥。

「雖然有些苦,但是效果很好。」女孩將瓷碗的邊緣送到了他面前。

希望可以早日痊癒返回家鄉的念頭,促使他把苦澀的湯藥很快喝幹。

「啊!你是怎麼做到的?」

「嗯?什麼……」面對女孩驚訝的表情,他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你第一次喝吧,完全不覺得苦嗎?」

面前這位女孩好奇活潑的眼睛,突然讓他想起了村子裏那個孩子,他的腦子裏又開始了無限的混亂。

苦?

只是一味奇怪的草藥而已,算得上苦嗎?

真正的苦,自己早就已經嘗過無數遍。

在每夜的惡夢裏呼喊不出,像被貪食的吸血蟲吸走了生命一般。那一日的情境一次一次在眼前重複著,鮮活的生命一遍又一遍在自己逃亡的路上消失不見,什麼都不能為他們做的自己,就那樣一直跑著。

「……對不起。」

女孩察覺到自己無心的言論讓眼前這位青年陷入了記憶的痛苦中,愧疚地站起身來:「你很累了,再多休息一下吧。」

「師父,我先出去了。」

女孩恭恭敬敬地向大師鞠了一躬,走出門去。

是錯覺嗎?

當女孩走出門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女孩最後的一瞥裏透露出莫名的悲傷……

不過,真的是太失禮了。青年的臉頰變得滾燙起來。

不僅讓年輕的女士喂湯藥喝,甚至還冷落了這位女士。

「真是……」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裏已經全是那位女孩子,反而忘記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大師說的心藥,究竟要去哪里找?」

靜靜坐在一旁的大師望著女孩離去的方向,將竹杯中的山茶一飲而盡,端正地擺在他面前的茶盤之上,用青年完全聽不懂的東方話娓娓道出兩句詩:「『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面對眼前這位總是故弄玄虛的大師,想要他規規矩矩地說出問題的答案,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著他喝完湯藥後病情逐漸穩定,大師背起藥箱向門外走去。

「等一下大師。」他又慌忙喊著。

「我何時可以回去?」那份屈辱那份悲傷,怎麼會就此甘休。就算現在身處桃源仙境,只要家鄉的冤魂還未安眠,自己的內心也永遠難安。

「回去?」大師皺起了眉頭。

「對,我要回去,我要把卡爾佩恩襲擊的事情報告給總督府。」他的情緒又波動起來,「讓他們出兵攻打卡爾佩恩,為村民們復仇。」

「如果沒有本地人做嚮導,你是走不出這座山的。也不會有人願意給你指路。」一向沉穩的大師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邁步走出門去。

「喂!不要走!」他大聲喊著。

大師沒有回頭。

為什麼?為什麼要把自己留在這裏……

痛苦的記憶再次將昏迷的他拉入無邊的惡夢中,來自冥土的拷問之鞭一遍遍抽打著他的內心。他想拼命喊出來,可是惡夢牢籠的詛咒遠沒有完結,更多的糾纏從地獄中被釋放,這樣的輪回究竟要持續多久。

誰?有誰在那裏嗎?

似乎無邊黑暗的盡頭,有一道散發著光芒的身影。

有誰可以幫幫我嗎?

那道美麗的身影越來越近。

「你還好嗎?」一個溫柔的女聲,在黑暗中穿過往復的惡夢,將一束光亮帶來了他的眼前。

緩緩睜開眼,惡夢中面龐扭曲猙獰的魔怪被光芒驅逐一空,那位笑容甜美舉止大方的女孩關切地坐在自己身旁,和煦的微笑讓人心頭一振。

「做惡夢了?」

月光透過頭頂的天窗灑在女孩金色的長髮上,泛起的銀色光芒就像一副精緻的薄紗蓋在女孩頭頂和雙肩。

碧藍的眼睛卷起晶瑩的浪花,安撫著他還未平息的情緒。

得益於女孩每日的悉心照料,青年身體的恢復速度比師父預期的還要快。

「……是,謝謝妳。」他慢慢從床上坐起來。

「還能睡得著嗎?」女孩關切的目光從未移開。

「不知道。」想到自己只要入睡就會立刻被惡夢纏身,他毫無底氣地回應著。

「不如這樣。」女孩從床邊站起身,對他伸出了手,「這幾天已經可以勉強走動了吧。」

他不知女孩想要做什麼,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一個賞月的好地點。」女孩攙扶著他從床上站起來,「但是你不許告訴師父。被他知道我帶著病人出去,一定會責備我的。」

「好。」看著女孩活潑的樣子,青年終於露出了來到這裏的第一個笑容,找回了久違的輕鬆感,瞬間忘卻了前一刻還在糾纏自己的惡夢。

「這麼喜歡看月亮嗎?」女孩在青年身邊小聲嘟囔,「每天照顧你那麼久都不會笑。」

「……不是。」他的臉又變得滾燙起來。

「嗯?」

「……謝謝妳。」

採集了足夠的日光後,螢火蟲在月見草開放的中央,和著夜鶯婉轉的叫聲,跳起歡快的舞蹈。

兩個人的身影緊緊靠在一起,慢慢前行。雖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最近自己在惡夢中多次被女孩喚醒後,瀕死的心重新在溫度缺失的世界找到了僅存的燭火,他對女孩的依賴與日俱增。

她就像可以救贖自己的神明,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過多的動作,就只是這樣陪在身邊,就消解了折磨自己的心魔夢魘,仿佛自己在被慢慢治癒著。

坐在距離草屋不遠的涼亭中,女孩抱膝坐在木椅上,眼睛注視著天空圓潤的半月,東方茉莉的香氣在身邊蔓延。

「只不過是被遮住了而已,」女孩突然一本正經地轉頭看著他,「月亮一直都是圓的。」

「什麼?」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發言問個迷糊。

「僅憑外表就可以判斷一切嗎?」

女孩回憶起自己初到此地,因為自己與眾不同的相貌而被守舊的本地人當做可能招致禍患的災星。這令人心寒的事情依然持續至今,人們沒有因為時間推移而減少對她的冷漠,女孩與日俱增的武術造詣反而在那層寒冷的偏見之上增添了更重的嫉妒,除了師父,已經不再有人和女孩談心聊天。

但是在那日,這位青年被師父從遙遠的西方救回,女孩相信從此刻開始,自己不會再是孤獨一人。

女孩每日守在他的床前,希望他能儘快蘇醒過來,希望他能用熟悉的西方話同自己講講家鄉近期發生的故事,希望他能變成自己快樂時的同享者、悲傷時的聆聽者。

就在攙扶起青年喂他喝藥的初次接觸中,女孩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們身上還隱藏著更多的相似之處。從那時起,女孩就不自覺地對青年倍加關心。

而現在,他們二人就奇妙地坐在一起。

「有時眼睛看到的東西,並不是真相。」女孩試圖用簡單易懂的說法解釋自己難懂的問題。

是嗎……如果真的和這個女孩所說一樣,那一天自己親眼所見的屠殺,真的是一場夢就好了。

「『你忘記了嗎?』」——一個冰冷的聲音從內心深處呼喚著青年,青年的心頭又充滿了密佈的愁雲。

忘記?怎麼會忘記。

在深夜裏跑出來看月亮,然後聽人講一些不知所云的話,諸如此類的行為,是不是有些太幼稚了。這樣做的話,自己就可以早日康復,早日找到下山的道路,然後趕回家鄉為村民報仇了嗎?若真如那位大師所說,僅憑自己是無法下山,那還有何種辦法出去呢?

「又在發呆?」女孩的眼神再次變得憂傷起來,就像第一次相見時,女孩離開屋子的那個眼神。

他的心中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那樣的眼神讓青年的心臟也猛然停跳了一拍,那種突然而來的感覺是什麼?是同情是憐憫是心疼還是擔憂。

雖然心中仍然惦念著復仇的想法,可是面前這位女孩對自己的無微不至,讓他變得猶豫矛盾起來。

「妳知道如何下山嗎?」似乎是出於心底裏對她的信任,青年不自覺地求助於女孩。

「為什麼?」女孩的表情由悲傷轉為驚訝,之後是緊張的恐慌,像是在擔心青年的狀況,又像是在責備自己的照顧不周,關切地看著他:「這裏不好嗎?」

「……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回去。」

女孩失望地把視線移開,把頭埋進了雙手圍成的臂灣裏。之後緩緩抬起頭,望著漸漸縮成一道細長月牙的月亮,淡淡地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隨後又把頭埋入了手臂。

二人之間,相較前些天稍顯輕鬆的氣氛,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原點。

厚厚的雲層遮住月亮,又很快散開。夜空在此時重複著明亮、昏暗的魔術戲劇。可是它的兩位觀眾對此毫無興致,各懷心事地坐在一起。

女孩重新調整了坐姿,努力想挽回一些輕鬆的氣氛:「對了。你想學拳法嗎?」

女孩象徵地揮揮自己的拳頭,右手手臂的臂甲發出清脆的金屬聲,調皮的氣旋在二人面前輕巧地一閃而過。

「拳法?就是傳言裏的東方格鬥術?」他突然振作了起來。如果自己掌握了融匯千百年東方武術精粹的神奇拳法……

「是啊。」女孩看他的興致高漲起來,變得更加開心。

「好。腿傷痊癒後,我就請大師教我拳法。」想到自己的復仇之路有著意想不到的進展,又看到女孩重新開心起來,青年像是得到了拯救和赦免。

「嗯,我也會幫你的!」

——那樣,就可以把你留在我身邊更久了。

——那樣,就可以順利完成復仇了。

「還沒有自我介紹。」女孩突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挺直身子坐正,「不過還是先由你開始吧。」

「亞留斯。原騎士,被大師從村莊的廢墟中救回來。」

「廢墟?」

「被卡爾佩恩襲擊了。」

果然是這樣……

難道是天意巧妙的佈置,還是故意的作弄。經受相同遭遇,在內心深處埋藏著各自秘密的你我二人,因為命運的安排在此地相遇相知。

女孩的眼眶閃過一絲水光,有些僵硬的身體帶有微微的動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看著女孩異常的樣子,亞留斯擔心地試探著:「怎麼了?」

「……」

稍作調整後,女孩長長地舒了口氣,恢復了往日的開心模樣:「菲娜麗婭。仰慕東方文化,從西方前來學藝。」

「我還以為你……」

「是我自己跑來的。」菲娜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打斷了亞留斯的發言。

「那樣就好。」亞留斯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慶倖她和自己的不同。如果讓這樣可愛活潑的人兒在殘酷的世界裏背負著太多讓人不堪回首的事物艱難地活著,那可算是造物主的又一大罪孽了。

「是啊,『那樣』就真的太好了。」菲娜麗婭活潑的笑臉在亞留斯眼前變為跳動的溪水,洗滌著他雖然憔悴但已經得到些許平復的心,也讓他疏忽了菲娜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以後我可以喊你『菲娜』嗎?」

「嗯,只有你可以這麼喊我。」

打碎的瓷杯在被巧手的工匠重新修復之後,也僅可以憑藉滿是裂紋的姿態繼續使用。那麼拜託世界最優秀的魔法師來修補的話,結果會變怎樣呢?

答案是——雖然那一道道裂紋已經被魔法消除無法看到,但是當我們用手指輕輕觸碰時,那道深刻尖銳的裂痕,還是像被詛咒一般永遠存在著,或者更甚於以往,把手指刺穿,流出漆黑的毒血。

菲娜細緻地向亞留斯講述自己來到東方大陸之後的所見所聞,講述著這裏的傳統,只要獲勝就可以榮耀加身的盛典武神節和森嚴強大並藏有諸多隱秘情報的瑞聯坊,亞留斯興致勃勃地聽著,不時向菲娜請教著這裏的其他事宜。

二人之間有講不完的話,從新月初升的傍晚一直聊到月半高照的深夜。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菲娜。」亞留斯漫不經心的話語坦露了他此刻的真心,如果可以忘掉復仇,與菲娜就這樣每天賞月修行,也真的可以算是再幸福不過了。

除了深夜裏的蟲鳴,沒有任何回應。

他轉過頭來,發覺菲娜已經枕著自己的肩膀睡去,雖然從這一側看不到她可愛的睡臉,但是菲娜金色的長髮在亞留斯肩膀上勾勒出一道更美的弧線。

看著身旁的女孩,亞留斯在心中快要得到確認的感情在迷蒙的月色下升起。他的手像是被魔力吸引過去,穿過女孩光滑柔順的金色長髮,流水一般的觸感滑過手心,像在撥弄細如遊絲的琴弦,亞留斯心中淌起了一片溫柔的和聲。

與惡夢中小郵差的郵包那灼燙虛幻的觸感完全不同,手中的長髮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可以輕輕捧在手中,不用擔心它再次化為自己抓不住的泡影。

「『你忘記了嗎?』」——還是那個不知何來的冰冷聲音縈繞在亞留斯心頭……

忘記?當然不會忘記。

「可是……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亞留斯輕輕把菲娜麗婭的頭髮放下。

不能這樣,如果自己再無意識地沉迷在這裏,那麼自己的復仇行動何時才可以達成?無形枷鎖帶來的疼痛,再次將他從美夢中拽回了牢籠,冰冷的界限赫然劃破了原本美好的月景。

睡著的女孩雙手緊緊挽著自己的手臂,像是害怕什麼重要的東西從身邊溜走一樣……

對菲娜的愛慕留戀和對復仇的執著,在亞留斯心中交錯糾纏成了一團亂麻。究竟是為了能夠與菲娜常伴身邊,而放棄念念不忘的復仇;還是為了能夠給冤死的村民復仇,而殘忍丟下除自己之外再無更多心靈依靠的菲娜。

亞留斯慢慢低下頭,在泛起血色的夜空下睡去。

就在亞留斯看不到的另一側,菲娜一直都沒有合上的眼睛裏,孤單的淚水和無邊的失落從眼眶中悄無聲息地流下來。

兩個都被世界傷得太深的失心者,在靜謐的夜裏互相依偎緊靠,成為了彼此棲身於世間的短暫安慰。

逐漸要被復仇蒙蔽雙眼,甘願捨棄人形,決意終有一日會咬斷鎖鏈投身復仇的野獸;對於傷痛太過敏感,再也不願與悲傷為伴,而決意用堅硬的刺甲和謊言保護自己的道化師。

因為心思如洶湧浪濤般張狂,期盼虛幻的夙願終會實現,所以巨龍選擇了堅鱗利爪遨遊蒼穹,代價是無法看清厚厚雲層下萬物興盛的世界;因為期盼生活可以從此安定,再無傷痛與流離,所以單純幼稚的雛鳥選擇了棲身山林安穩度日,代價是永遠無法目睹九重青天的壯美。

大大的天空中裝著無法釋懷的過去凝成無邊的烏雲,蒼穹之上爆發的雷鳴在黑雨瓢潑的世界裏淹沒了遠方傳來的愛語;小小的心裏鎖著苦苦的戀情,故作釋然自認看淡世俗紛爭的花朵守著對於幸福僅存的期待,望著怒吼的天空不斷高呼,高呼著無法被聽到的情話。

天外一番大雨,心鎖另一番滂沱……

端坐在巨石上仰觀夜空的大師,在幾日的星圖中並未接受到更多的消息,站起身來收好了茶盤。

此時,轉身回家的大師卻錯過了東方動盪星圖中傳來的不詳天啟——

如果讓約束失靈的貪婪容器攝入世間最強大的力量,那麼這股力量終會無法抑制,化為預言中的浩劫禍亂世間。

而現在,這只饑餓的容器正在一只僅僅渴望能得到世間最普通的愛戀、卻不知自己將會釀成多大罪孽的孤單小鳥手中,晃動著……

 

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11 (UTC+8)
# 5

四、熔斷狂龍枷鎖的驚雀

「為什麼不行?」菲娜麗婭站在師父身後,帶著有些埋怨和不解的語氣。

「請大師開恩。」與菲娜站在一旁的亞留斯也學著菲娜私下裏教他的動作和詞語盡力請求著。

大師完全沒有丁點想要回頭看看二人的意思:「若心目未淨便煉武大成,恐來日業障往深,魔障至矣。」

因為尚未熟識這裏的語言和文化,亞留斯仍在遲緩地揣摩大師的言外之意時,菲娜已經斬釘截鐵地對師父下了保證:「不會的。」

大師睜開眼,看著一心想要幫助亞留斯,而變得過分執著和強硬的菲娜麗婭:「執念太過則為火,切忌引火上身。」

就像被什麼東西遮擋了雙眼、蒙蔽了心靈,此時固執衝動的菲娜突然一改往日乖巧懂事的態度,這讓師父對菲娜的心境產生了不安和擔心。

「若無執念,生如遊魂。」在師父半年的言傳身教之後,聰明機智的菲娜總是能找到看似荒唐但確有道理的說辭,來反駁師父自認無懈可擊的心法真諦。

如果一只人類個體僅僅為了生存下去,那麼便會成為對萬事萬物沒有更多執著和追求的行屍走肉。生存的全部意義也只是在當下的人類社會中順從著他人為自己圈定好的規律和準則,向社會出賣自己的生物機能來維持基本的進食權力,以此博得生命的短暫延續。

看到若有所思的師父並沒有回應,菲娜麗婭再次補充道:「亞留斯一定不會變成那樣的。」

「不可。」

「師父,我往日對您並沒有任何請求。」菲娜麗婭略帶懇求的語氣裏藏著不容推辭的決心,「現在可以向您任性一次嗎?」

「亞留斯是個溫柔的人,只是普通的拳法修煉,我相信他不會有問題的。」

「如果發生任何不測,我會負責到底。」

菲娜麗婭如此固執的一面也令亞留斯感到意外。

看到菲娜為了說服大師傳授自己武藝而如此努力,亞留斯在一邊努力表明自己的決心:「一定不會讓師父和菲娜失望。」

「我對誰都沒有過期望。」

師父無奈地回頭看著亞留斯,慢慢閉上了眼睛:「只要你對得起她便可。」

話鋒終於有了可喜的轉機,菲娜麗婭開心地用手肘碰了碰亞留斯,二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師父的背影。

——「明日卯時,修行開始。」

菲娜麗婭牽著亞留斯的手,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我相信你的。」菲娜麗婭調皮地看著亞留斯,開心地揮舞著胳膊。

一邊為自己能夠和大師習武而感到高興,而一邊亞留斯的心頭也浮起了一層負罪感:因為自己還未完成復仇,不能真正陪伴在菲娜左右,那麼現在的自己,是不是正在把菲娜當做實現自己計畫的工具?

從右手傳來的溫柔觸感再次打斷了亞留斯的胡思亂想,菲娜麗婭悄悄地湊上前,神秘地看著他:「為了慶祝,我們今晚吃大餐吧。」

「我知道哪里可以抓兔子和山雞。」菲娜麗婭似乎知道亞留斯好多秘密似的。

「好啊。」兔子和山雞都是很合亞留斯胃口的野味。

「再慢一些兔子就回家了。快來!」菲娜麗婭得意地抓著亞留斯的手跑了起來,二人輕快的身影在竹林間掀起了叮咚的腳步聲。

如果真愛至深,那麼就會在意到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牽動自己的心弦。深陷感情蛛網的小鳥因為愛人的開心而快樂,因為愛人的憂傷而痛苦,自從生命中多了一種名為『他』的色彩,就連呼吸都滿是芬芳。

當晚,師徒三人共用了大家在一起最豐盛的晚宴,暫時擺脫惡夢和復仇夙願的亞留斯,不住地把食物讓給亞留斯的菲娜麗婭,和終於露出罕見笑臉的師父。無論三人的心中究竟各自懷有怎樣的苦楚傷痛,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大家都希望時間可以永久定格,把一切美好化為眼前的人間至樂。

一顆種子在長眠後破土而出,遠程西方大陸中,有一個冰冷刺骨的怪笑在天空回蕩……

「形為表像,意為內在,見於目則虛,見於心則實,若觀其形求其意,則可明鑒萬物。」

師父耐心地為菲娜麗婭講解著東方拳法的高階心術,與師父一起在瀑布前打坐修行的菲娜,全心感悟著師父每一句話中的隱意。

雖然同樣在師父門下學習武藝,可是菲娜和亞留斯的修行方式與內容卻有著極大的不同。比起注重外功的實戰打鬥,內心聰慧的菲娜麗婭對於東方傳統的武學心法有著極為強大的理解力。

在被師父以巧妙的啟發解開了心結後,菲娜麗婭像是好奇的雲朵在無邊的精神世界盡情探索,內功修為進步神速。就連自認境界已超出凡人的師父,也經常會被菲娜不時的發言和見解引導出對世界的另一番解讀。

亞留斯則在一旁的石林中一遍遍練習著更高深的拳法,一招一式撼動著巨大的岩石,發出沉悶的巨響。

短短幾年的時間,亞留斯不僅超越了菲娜麗婭的習武進程,提前學到了更為強大的招數,而且憑藉著自己優秀的身體素質和兇猛的打鬥風格,不僅在對戰菲娜麗婭時能夠輕鬆取勝,也完全可以與師父戰上近百回合。

大概是專心比武的師父需要全心應對才可以招架亞留斯迅猛的攻勢,所以只有靜坐在一旁的菲娜麗婭察覺到——在師父手中遊龍走蛇仿佛舞蹈的形意拳術,卻在亞留斯手中赫然變為了兇狠狂放的格鬥技。

是自己的錯覺嗎?在近期的觀戰後,越來越重的猜疑讓菲娜有些不安。

似乎亞留斯並不是全心拜入師父門下,將拳法的精髓融會貫通,而是在貪婪地吸收著這套拳法中最有效最直接的殺招,然後按照自己的意願重新組合為更加致命的鬥技。

「很厲害吧?」結束了與師父的比武後,亞留斯坐在了菲娜身邊。

「可是,」菲娜希望向亞留斯解釋東方武術的真諦,「真正的拳法並不是這樣……」

「不是已經很強了嗎。」亞留斯並沒有任何向菲娜徵求建議的意圖,興奮地沉迷在自己有些令人生畏的奇速進步中:「再過不久,就可以正式挑戰師父了!」

「學習拳法是為了……」菲娜無法向亞留斯解釋更多,再多的言語也只會讓亞留斯和當初的自己一樣,被殘忍地揭開傷疤,陷入更深的悲痛中。

徹底捨棄被惡魔砸碎的沉重過去,亞留斯真的可以做到嗎?

「當然是為了讓自己變得強大了。」看著菲娜支支吾吾的樣子,亞留斯溫柔地拍拍她的頭:「我就快要做到了。」

「嗯……」菲娜沉默了少時,無奈地為亞留斯擦淨了額頭上的汗水。

自從修煉開始後,亞留斯幾乎把所有的精力和關注放在了武術修行中。

雖然亞留斯偶然也會難得地和菲娜麗婭一起遊玩,但是相較之前,一起賞月談天的日子變得寥寥可數。

加之修行方式的不同,菲娜麗婭和亞留斯的接觸更多只是在亞留斯休息時候的幾句無關痛癢的閒聊。

在這片廣袤遙遠的東方大陸,有一句古語在人群中盛名相傳:『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難道這世界除去所謂遠大的志向就一無是處,假設人們的幸福和平才是世間真諦,那是否我們可以改作:『鴻鵠安知燕雀之樂』?再如果鴻鵠的志向就是人人幸福平等,世間安康祥和,那所求相同的燕雀與鴻鵠是否最終可以嬉戲在一起共賞日出月落?

縱然擁有了更為碧藍的天空,縱然能夠更近地擁抱陽光,縱然可以飛去世間任一角落;但現在的點滴,或是歡笑,或是陪伴,或是打趣,或是眼下這短暫能和你獨處的時光,你卻都像被濃霧遮蔽雙眼一般看不到……

終於在這片廣袤孤單的大陸中找到了與我如此相同的你,可是為何你的全部心意都在他處。修煉,修煉,究竟要修煉到何種程度,你才肯從你自己的世界裏解脫出來,能夠多看我哪怕一眼?

難道你心中埋藏的那些非做不可的秘密,真的有可以勝過眼前這莫大幸福的價值嗎……

燥熱的夏季天氣讓呼吸都有些遲鈍和悶熱,菲娜麗婭仍舊一人孤零零地從很遠的山上為亞留斯抓來他最喜歡吃的兔子。

「你說這套拳法的終極奧義不存在?!」亞留斯憤怒的吼聲突然從耳邊響起,正在準備晚餐的菲娜麗婭突然感覺到一陣極大的恐慌,仿佛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她匆忙站起身來,趕往亞留斯和師父一起修煉的石林。

亞留斯憤怒地站在那裏,眼神中寫滿了令人畏懼的敵意,師父依然帶著平靜的表情,站在亞留斯的面前:「我還未領悟。」

「那我這麼多年留在這裏隨你學武是為了什麼?」平日裏對師父恭恭敬敬的亞留斯突然一改常態,發出像是野獸低吼一般的質問。

「原來如此。」看著完全像是變為另外一個人的亞留斯,師父漸漸變得犀利和冷漠的眼神也在暗示著他已經明白了些什麼。

「我這裏已經沒有可以傳授給你的武藝,你也沒有繼續可以從我這裏學去的東西了。」

師徒二人的關係瞬間降到了冰點,在石林中互相怒視著對方,一場了斷師徒情誼的決鬥即將展開。

「『終於要收穫了。』」——冰冷的聲音從亞留斯心中升起,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臟被寒冷刺骨的鐵鏈纏繞,頭腦開始發出不和諧的聲音。

慌忙趕到的菲娜麗婭飛快擋在了二人中間。

「沒關係的,師父他年紀大了,那麼複雜的拳法忘記一些也沒關係。」她將師父攙扶著在樹下坐好。

「而且現在的你,就算整支軍隊也應該足夠應對了吧。」菲娜麗婭又趕到亞留斯身邊,壓下了亞留斯已經擺好的決鬥姿勢。

「不需要什麼終極奧義也已經很強大。」

剛才還面露凶相的亞留斯在菲娜麗婭的安撫下稍稍恢復了理智,但是暴戾的氣息依然很難被壓制下去。

「是啊。」亞留斯抬起自己的右手,滿意地握緊又鬆開,「已經足夠了。」

「就算是最強的殿前騎士團,也已經足夠應對了。」此刻的亞留斯似乎已經被什麼東西支配了意志,換上在籠中被困千年的饑餓眼神,終於露出了野獸一般的獠牙:「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亞留斯推開了想要制止自己的菲娜麗婭,來到了大師面前。

「不用擔心,我還是會像以往一樣尊重你,畢竟你曾經是我的師父。」在確認自己已經不再需要這位大師的教導後,被復仇的夙願衝昏頭腦的亞留斯已經變得無法理喻。

「我再問你一次:我的心藥在哪里?」

沉默。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出山的路在哪里?」

依然是沉默。

「既然你我二人之間已經沒有更多可說的,就到此為止吧。」亞留斯冷冷地看著坐在樹下一言不發的大師。

「我終究會找到出山的方法,對仇恨和屠殺俯首稱臣換來的和平,我享受不來。」

那個曾經能對自己展露微笑的亞留斯,那個能在自己疲憊時借肩膀過來的亞留斯,那個能同自己一起在山中幸福度日的亞留斯,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陌生。

菲娜麗婭早知亞留斯仍然對過去的事情無法釋懷,但是卻沒有想到亞留斯的執念會如此之深,深到令人奇怪,深到像是被一個力量,暗中操縱著。

「記著你對菲娜麗婭的承諾便罷。」師父的背影變成了一座被大雪覆蓋的冰川,對亞留斯收起了所有的溫度。

「亞留斯你冷靜下來,」從亞留斯的行為表現中,菲娜麗婭感覺這次的突然狀況,必不尋常,她還在努力挽回當前的窘境,「師父他只是練武心切,一時……」

亞留斯對師父深深的鞠躬打斷了菲娜麗婭的嘗試,他的視線掃過這座山谷的一草一木,掃過了坐在一旁的師父,停在了呆呆站在一邊的菲娜身上。

「菲娜……妳……多保重。」

沉重決絕的步伐消失在山谷中。

「等一下!亞留斯。」

菲娜麗婭不顧一切地順著亞留斯離去的方向追趕過去。

萬能的神啊,我究竟犯下怎樣的罪孽,罪惡到連這小小的要求都無法被給予。我是那麼誠懇、那麼虔誠,就這樣一份普通人都可以擁有的愛情,都不會降臨在已經被你拋棄過一次的我身上了嗎?

這樣的人生,究竟還要嘲弄我到何種程度才肯甘休……

如果我用盡全身心的愛都無法挽留你,至少讓我在分別的一刻,為你做最後一件事;如果我此生還剩有最後一絲希望和救贖,就把他們都留給你,我的愛人:

「還記得那天我講給你聽的武神節和瑞聯坊嗎?」

已經走出很遠的亞留斯停下了腳步。

「如果在武神節勝出,就有資格加入掌握著諸多密情的瑞聯坊……」菲娜麗婭趕到了亞留斯身邊,不忍心地閉上眼睛,「如果無論如何都要離開,去那裏試試看吧。」

要親手把自己最珍愛的寶物送走,在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今天,又經歷著更讓人悲傷無奈的分別,美夢真的是世間最脆弱的東西,一碰就碎嗎?

菲娜麗婭把頭埋在亞留斯寬廣的後背,名為思念的淚水透過浸濕的衣衫,流入了亞留斯心中。

菲娜麗婭顫抖的哭聲敲打著亞留斯的心扉:「但是如果……」

「如果你的願望達成的話……」

亞留斯剛才還堅強如鋼的感情被菲娜熔化為不舍的碎片,他回過身來把菲娜麗婭擁入懷中。

「你還會回來嗎?」連緊擁入懷的菲娜麗婭在亞留斯迷蒙的眼前也漸漸變得虛幻縹緲,呆滯的感情像是被莫大的巨堤阻擋圍攏無法溢出。亞留斯只是輕輕地為菲娜麗婭擦拭著不住而下的淚水,什麼都沒有說。

回過神來的菲娜麗婭再次打量四周時,卻發現亞留斯早已不在,身上尚可感受到的溫度僅僅來源於亞留斯離去時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

……

「——你還會回來嗎?!」菲娜麗婭還未止息的淚水再一次瓢潑湧出,隨著再一次的悲愴呼喚,菲娜麗婭絕望地跪在了地上。

……

「你……還會……回來嗎?」菲娜麗婭最後夢語一般的輕喚被哀鳴的雷聲擊得粉碎,毫無徵兆的傾盆大雨把整個世界淹沒封鎖,衝垮了菲娜麗婭眼前的一切。

被孤單悲傷糾纏太久,而變得愈發渴望得到真愛的鳥兒,最終還是用名為執戀的烈焰熔斷了狂龍的鎖鏈。

在吸取了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渡過了地獄般無盡的熔岩炙烤後,失去控制的龍終於站在了冥界與人間的入口,邁出了帶著沉重龍息的一步,將來自幽冥的問候,送給罪孽加身的人間。

那一年,東方的武神節,原本應該是意氣風發的武者們切磋技藝、暢快比試的盛會,卻像所有參加者的災難一樣上演著血腥的單方暴力。

黑色的鬥氣在擂臺上空盤旋,揮舞著不詳的拳風擊退了一個個原本躍躍欲試的挑戰者,往年熱鬧非凡的開闊擂臺中孤單地站著一位體魄強健卻用鐵甲遮面的青年,在大家都目睹了這位神秘人物的兇狠招術和狂暴風格後,再無人想要跳上擂臺去和這位修羅一般的武者一較高下。

武神節的勝出者毫無疑問歸屬於這位陌生的青年,他拒絕了勝者全部的慶祝儀式,漠不關心地把眾多獎品拖在身後,帶著東方大陸最強大的武神稱號,徑直闖入了瑞聯坊的大門。

那個只有強者才能棲身的團體毫不猶豫地接納了這個實力超群的鬥士,兇暴的黑色鬥氣一次又一次在瑞聯坊最隱秘的高級任務中綻放。

而這個鬥士也終於如願地在瑞聯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離開這裏的方法。

亞留斯將要離開這片大陸的當晚,他悄悄站在菲娜麗婭的床前,把武神節獎勵的大半留在了她的床邊,那雙充滿了漆黑色濃霧的眼睛努力封鎖著難以捨棄的感情。

還在沉睡的菲娜麗婭並沒有醒來,仿佛在做惡夢一般,雙手想要努力抓著什麼。但最終,亞留斯失去了喚醒菲娜麗婭的勇氣。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能安然地享受著這個女孩帶給自己的一切。

當自己被惡夢糾纏時,是她幫助自己脫離了困境;當自己被回憶束縛時,是她幫助自己重新尋得光明。

而當菲娜就在眼前、當菲娜被惡夢糾纏時,自己卻並不能為她做分毫的事情。更為可悲可恨的是——這個女孩的惡夢,無疑是被自己惹來的。

「別走!」

惡夢中的菲娜麗婭哭了起來,亞留斯痛苦地緊鎖著眉頭,咬牙踏上了去往西方大陸的行程。

「再見,菲娜……」

那是亞留斯重返殘酷地獄之前對於這個世界最後的一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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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五、陰影劇作家的滅世傑作

苦澀的海水被怒濤從船邊迎面卷來,雖然已經把頭偏轉到另一邊,可是亞留斯依然嘗到了苦澀的味道,縱然是水,也完全沒有了山中清泉的甘甜,反倒讓口中愈發乾渴。

現在的自己竟然還能感受到內心深處對於那片大陸的留戀和不舍?

讓自己懷念的東西,難道是那片迷幻的竹林、那方清澈的清泉、那群可愛的林中生靈?

似乎都不是,而是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貪婪留在身邊的莫名存在,每當亞留斯想要更努力地回憶起那個事物更具體的樣子時,被深深植入了痛苦和復仇的潛意識卻總是制止著自己,更為清晰的枷鎖壓迫著亞留斯的心臟。

從離開了菲娜麗婭的那一刻,從離開心藥的那一刻,稍稍得到喘息修養的亞留斯再次乾燥枯竭,內心深處已經變為被烈陽炙烤的皸裂大地。

究竟能否在前方找到解脫的辦法?

復仇真的就是一切嗎?復仇真的就比她更重要嗎?

「我等你很久了。」一位黑衣人站在連通東西方大陸的中樞碼頭上,似乎從很久很久之前就在這裏等待著亞留斯,他的聲音冰冷如冬,讓人感受到莫名的寒意。

黑衣人全身被長袍包裹得密不透風,僅僅露出一雙流淌著凶光和貪婪的眼睛,心滿意足地打量著眼前擁有超凡戰力的武神。

「你是誰?」

「我是為你引路的人。」黑衣人打開了身旁馬車的門,黯金色的鬥神甲靜靜地躺在豪華的座椅上,散發著讓人不安但充滿了神秘誘惑的力量。

「你一直都想走的那條路。」

看到亞留斯還在為眼前的突發事情充滿了警惕,黑衣人出言補充。

「復仇之路。」

「你怎麼知道?」亞留斯警覺地握緊了拳頭。

「不必在意,你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黑衣人詭異地笑著:

「——復仇。」

亞留斯的心臟猛地被一雙帶有尖銳指甲的白色巨爪攥緊,混亂的風暴又開始在他的腦海裏張狂放縱起來。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幫助,你的目的是什麼?」如果黑衣人的提議為真,那麼自己的復仇確實會順利很多,但這可疑的援助也不得不讓亞留斯感到怪異。

「請幫幫我。」黑衣人故意擺出一副可憐無助的樣貌。

「因為我忠誠的戰士、我和善的村民、我可愛的小郵差都被卡爾佩恩殺掉了。為了掩護我逃走,他們都被殘忍的卡爾佩恩殺掉了。」黑衣人並不在意自己拙略的演技是否真的騙過了亞留斯,或者說他根本就只是在自娛自樂地裝裝樣子,因為他知道自己從亞留斯心中精挑細選的狡詐措辭,已經完全擊垮了亞留斯同那副軀體完全不相符的無比脆弱的心:「只有我像個膽小鬼一樣活下來,所以我想復仇。」

黑衣人得意地看著亞留斯再次陷入了痛苦的回憶,毫不顧忌地大笑起來。

因為他從一開始便知道,從很久之前的『種子』埋下的一刻便知道,要攻入眼前這個空有一副驚天武藝的所謂武神的內心,是如何輕鬆,輕鬆到如此簡單,簡單到如此可悲,可悲到——如此好笑。

尤其是,當龍與南天的鳥兒漸行漸遠時。

亞留斯的惡夢在之前被菲娜麗婭稍稍治癒後,再次發作,洶湧的勢頭相比以往更甚,嚎叫著盤旋在眼前的魔怪妖獸漫天湧來,亞留斯痛苦地抱起頭,半跪在地上。

黑衣人此時已經完全不再掩飾自己的任何虛偽言行,緩緩地俯身在亞留斯的耳邊:「復仇。」

「向不可饒恕的卡爾佩恩,復仇。」

這幾個字如寒冷的氣息從黑衣人口中吐出,霎時冰封了亞留斯全部的思維。

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自己苦心經營的計畫終於達成,數年前埋下的種子在今天開花結果,而且成果意外地豐盛,豐盛到自己無法想像。

原本只能作為傳令小卒再次挑起戰爭的亞留斯,卻化為了稱霸東方的武神,黑衣人不僅得到了這個只要稍加改造就可以禍亂人間的滅世之物,而且這只已經被自己馴服的怪獸,竟然還獲取了玄武掌管的拳法神功……

亞留斯眼神空洞地隨他一同坐上了馬車,曾經傲視天下的武神像一只任人擺佈的棋子,在黯金色鬥神甲的陪伴下,等待著終結的時刻。

終結?是誰的終結?自己的終結?還是……世界的終結。

惡夢源源不斷地湧來,亞留斯聲嘶力竭地喊著:

誰?有誰在那裏嗎?

有誰可以幫幫我嗎?

但是,他再也聽不到那一聲溫柔的『你還好嗎?』。

好不容易從惡夢中掙脫的亞留斯粗重喘息,難以自製地透過馬車狹小的窗戶望著遠去的東方。

可亞留斯還沒有來得及多看幾眼,馬車窗戶的簾子被人從外邊放了下來,窗外的景色從此刻斷開了連結,馬車中昏暗的燈光讓亞留斯煩躁到幾乎窒息。

「只要消滅了卡爾佩恩,你的惡夢自然會解開。」馬車外飄來一個模糊的聲音:「所以龍啊,再好好休息一下吧。」

極度的困倦包圍了亞留斯,更加沉重的惡夢襲來,他陷入了無邊的惶恐中。

「我們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幾時幾刻或是幾日幾年,被惡夢折磨了太久的亞留斯被一個聲音喚醒,疲憊地睜開了眼睛。

馬車的門被人拉開,剛剛從黑暗中見到些許光線的亞留斯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刺眼,來自眼睛的痛覺讓他摸索著走出了馬車。

然而……

如果永遠不要睜開眼就好了……

如果永遠那麼睡下去就好了……

過了少時漸漸適應了陽光的亞留斯慢慢睜開了眼睛,那個在惡夢中不停輪回出現的場景,如今就被殘忍地擺在自己眼前,毫無保留。

被屠殺殆盡的村子依然維持著自己記憶深處的樣子,就算積滿了厚厚的灰燼,永不熄滅的地獄業火也並不想放過這塊可憐的土地,戰後散落在地的殘盔片甲被烘烤至幾乎無法辨認,刀劍流矢的聲音依然在耳邊迴響,染血的天空紅到發黑,在濃厚的煙霧下,埋藏著全部惡夢的起源。

「據說這樣一個小村莊並沒有什麼重建的必要,所以就被廢棄了。」黑衣人像在景色怡人的花園中散步一樣,仰頭看看另有一番景致的屋簷,俯身碰碰尚未燒盡的碎屑,「而且你都看到了,連最基本的善後事宜都沒有被安排。」

「請不要說了……」

「作為騎士的你,也根本沒有在失蹤後列入搜救名單。」黑衣人毫不理會亞留斯的要求,像在期待一場好戲上演一般,繼續擊打著亞留斯崩潰的心臟。

「不要說了……」

「還真是薄情,」黑衣人隨手撿起散落在腳邊的小郵包,像變魔術一般輕輕一吹,郵包化為了千萬塊碎屑落在亞留斯面前,「我以為只有卡爾佩恩才會那麼無情。」

「不要說了!!」

「為什麼……」亞留斯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胸口,「為什麼要帶我回這裏?」

「喔,是我弄錯了。我以為離家多年,你會很想回來看一看。」黑衣人完全沒有任何對自己搞錯狀況而產生的歉意,反而是像欣賞傑作一般滿意地審視著這個村子,也沒有要立刻帶痛苦的亞留斯離開這裏的意思。

「好吧。看來這個國度的冷血程度,和卡爾佩恩也沒什麼兩樣。」黑衣人失望地聳聳肩,雙手擺出無可奈何的姿勢。

「不是的……」亞留斯試圖辯解著什麼,「一定是有哪里搞錯了,他們不會那麼做的,這裏是我的祖國。」

「你的祖國?」黑衣人冷漠地丟掉了手中斷裂的柵欄碎片,「那為什麼在你們被襲擊的時候,『你的祖國』沒有派騎士團趕來支援?」

「你的祖國?」他惡狠狠地一步步逼近,「那為什麼在村子被毀滅後,『你的祖國』沒有派工匠師來重建?」

「你的祖國?」黑衣人憤怒地把亞留斯的衣領拎起來,鮮紅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手足無措的歸鄉人,「那為什麼就在幾年之後的今天,『你的祖國』沒有派神父來為他們安葬?就這樣讓大家暴屍荒野!」

「難道這種對於仇敵暴行的縱容,不算是一種同犯嗎?」他手臂向下一揮,亞留斯被甩在了地上。

「『你的祖國』把你的村子當做籌碼,送去卡爾佩恩的刀下,為了自己背後不可告人的目的。可能僅僅是為了換來一年的和平承諾?或是換來了很小一筆額度的貿易免稅?你覺得這樣的交易合算嗎?用全村人的性命。」

好想快點擺脫眼前的狀況,就算是再度讓自己墜入惡夢也沒關係,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幫助現在的自己,亞留斯迷茫地搖著頭。

「不知道,還是不合算?」黑衣人虛偽地憐憫著幾乎失去了全部思考能力的亞留斯,他並沒有在徵求亞留斯的意見,而是悄悄把思維指針推去了另一個方向,「對於這樣不可饒恕的事情,對於同卡爾佩恩入侵有同等罪惡的事情,對於間接毀滅了村子的『你的祖國』,我們應當怎樣回應呢?」

「複……仇?」

黑衣人像是慶祝一般,在這燃燒著無序火焰的舞臺中央為自己的完美演出深鞠一躬,以優雅的謝幕姿態結束了這場鬧劇。

完成指引的黑衣人充滿期待地站在亞留斯身邊,難掩興奮地搓揉著手掌:

「既然我的引路是錯誤的,就請你來規劃我們下一步的行程。」

「先去卡爾佩恩首都,」回到馬車上的亞留斯拾起了座椅上的鬥神甲。

「然後再來找總督府把他們欠我們的東西,一併算清。」鬥神甲環扣一個個扣緊的聲音,在黑衣人心中清脆動聽地迴響著。

「如果我們沿途可以經過一些比較重要的城鎮,是不是要順道拜訪他們?」一切計畫早已被黑衣人掌控在手中,亞留斯心中的每一道波瀾起伏,都被毫無偏差地牽向黑衣人所指引的方向。

「好。」

黯金鬥神甲最後一個環扣也被亞留斯緊緊扣在一起,那一瞬間,鬥神甲饑渴地咬入了亞留斯的手臂,黑色血液從咬合處淺淺滲出,亞留斯曾經湛藍如晴空的眼睛流著血液一般的猩紅,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復仇』,和『復仇』。

一架燈光昏暗的馬車踏著詭頡的火焰行駛在通往卡爾佩恩的小路上,燒光了沿途豐饒的農田,燒毀了和平的城鎮,燒滅了無辜的靈魂。

黯金色的鬥神甲貪婪地吮吸著亡命在自己手中的萬物,亞留斯的眼睛已經渾濁到難辨顏色,紅到發黑的氣息昭示著世界毀滅的前奏。

黑色煙霧經過的城鎮,盡是破滅的景象,病痛傷患的彷徨,流離失所的荒涼,妻離子散的悲愴,家破人亡的慘相。

據遇襲的倖存者描述,那架馬車像幽靈一樣,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城鎮入口,如修羅肆虐一番後,隨後揚長而去消失在空中。

這出悲慘戲碼的劇作家正在高空俯瞰著堪稱完美的作品,在他身後的馬車車廂裏,坐著那條沾滿了鮮血的龍。

現在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已經被自己緊緊攥在手中,雖然還有些許瑕疵,不過只要讓他避開唯一的弱點,那麼這個世界的毀滅已經是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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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六、跨越大洋的愛戀

一天早晨,在床頭看到亞留斯留給自己的財富後,菲娜麗婭只能無奈地接受了亞留斯終於離開自己的事實。

因為亞留斯的離開,菲娜麗婭也中斷了日常的修行,師父說近期的天相出現太多怪異,自己需要時刻留意。況且,就算師父不會分神留意天啟,菲娜麗婭也沒有心思再進行修煉。

「師父,吃飯了。」菲娜麗婭有些悵然地看著盤子裏燉好的野兔,擺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自從亞留斯離開後,他們二人還沒有再次吃到醇香的野兔和山雞,桌子另一邊的石凳也總是缺少著什麼。

「師父?」因為心中還掛念著亞留斯,菲娜麗婭的喊聲幾乎小到完全不被人察覺,她心不在焉地走到了師父的窗前。

透過窗子,菲娜麗婭看到了正在出神查閱古籍破解天啟的師父,床上鋪滿了難懂的畫卷和竹簡。菲娜麗婭悄悄走近,師父臨時寫在紙上以供查看的天啟和旁邊一張明確標注了出山密道的圖紙就擺在床邊。

被難解的天啟困惑太久的師父,不住地重複著紙上的文字:「角起昴落,井轉鬥曲,監兵亂,孟章困,執明惑,陵光出,鱗爪合勢,甲羽分翼,四方凶象具現,非往不得。惟解,巽也。」

「天啟都是這麼隱晦難懂嗎?」菲娜麗婭站在一旁側著腦袋,想要從這些完全沒有說出實際意義的句子中找出一些資訊。

太過沉心的師父這才發覺菲娜麗婭在身邊,慌忙收起了圖紙和天啟:「何時進來的。」

菲娜麗婭不以為然,還在好奇地想著天啟的事情:「師父,上邊說了什麼?有亞留斯的消息嗎?」

「沒有。」師父立刻否定。

「角昴井鬥都是凶宿,一定是哪里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跟隨師父學藝多年,菲娜麗婭對星宿預兆也略懂一二。

「難解矣。」師父擺擺手,示意菲娜麗婭趕快出去。

菲娜麗婭識趣地退了出去,留下師父在屋中不安地踱步。

之後的幾天,菲娜麗婭幾乎每晚都為師父料理豐富的美食,用心照顧師父。師徒間彼此都隱約猜到了什麼。

「徒兒……」在為菲娜麗婭例行檢查了右臂的傷口後,原本說話簡潔明瞭的師父,突然變得猶豫。

「是,師父。」那晚的月亮格外明亮,菲娜麗婭陪著師父坐在安眠的瀑布前。

「無事。」

這一次,師父為菲娜麗婭更換了嶄新的拳甲,亮銀色的不知名金屬將皎潔的月光反射至九天之上的雲層深處,鑲嵌其上的赤色寶石升騰著火焰的光芒,展翅的鳥形圖騰紋飾其間。

當晚,師徒間再無多言。

回到自己房間的菲娜麗婭一言不發地整理好了行李,裝好了亞留斯留給自己的一些輕便財物,把早已準備好的信件擺在了床頭,走出屋子。

回頭環顧著這方美麗卻走失了真愛的大陸,菲娜麗婭深深地鞠了一躬。

雖然自己解讀天啟的修為尚淺,但大致也能讀出馬上世界會有很兇險的事情發生。如果師父當時沒有從中讀到有關亞留斯的消息,又怎麼會那樣迅速地否認自己的問題。

想到亞留斯離開這裏前的精神狀態以及他用不詳的武術大鬧武神節的傳言,菲娜麗婭再難沉下心來。

自詡可以成為亞留斯身邊最懂他的那個人,但是卻只能守在身邊,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身雖近,心卻遠。亞留斯心中埋藏的秘密,菲娜麗婭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就算能幫助他一次次從惡夢中脫身,但是僅此而已,惡夢的根源從未可知。

是我承諾給師父亞留斯一定不會做錯事情,也是我告訴了他離開這裏的方法,如果亞留斯在外邊闖下了大禍,我一定要幫他彌補;如果亞留斯在外邊遭遇困境,我也一定要去幫他。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負責到底才行。

憑藉著關於出山密道的記憶,菲娜麗婭踏上了尋找亞留斯的行程。

就在菲娜麗婭離開的山道出口遠方,師父低頭望望手中的信件,搖搖頭,轉身走回了屋中。

熟悉的高山溪水漸漸在視線尚可觸及的畫面裏與寂靜的夜色融為一體,滿眼的蒼翠險峻化作朦朧的線條隱入了海風的庇佑中。

清冷的月光在轉眼間便成為浪濤中唯一可以慰藉心靈的寄託。

終於要離開這片給予自己新生的大陸,任誰都會有一些不舍。

雖然因為身為異鄉人在東方世界屢遭冷落與不解,但是師父耐心傳授的武術心法讓所有的非難在心中化為雲霧散去。

難舍那些古靈精怪的鳥獸魚蟲,難舍那些挺拔堅勁的修竹茂林,難舍與他共度的時光,但因為心中有更難捨棄之物,所以眼前的一切也變得失去了顏色。

她不知這樣的航行還要幾日,也不知匆忙離家的自己可以在無依無靠的世界生活多久。

認真說起來的話,其實前方才是熟悉的家鄉所在吧?可是她很快搖搖頭,帶著點點苦笑:怎麼會呢,自從那時起,西方的世界已經永遠地成為了最陌生的地方,沒有親人,沒有好友,沒有自己存在過的證明,只有一段灰黑色散發著火光的記憶,與一絲無奈的自嘲牢固地堅守在內心記憶的最深處。

但是一切都不重要,只要能追回你,天涯海角我都會傾力以赴。

既然是自己釀成的惡果,就要自己去彌補,哪怕付出生命;

既然是自己認定的珍寶,就要自己去守護,哪怕付出生命;

已經錯過一次的真愛,我不會讓它再從我身邊離開,就算最終只能換來一份被世人嘲笑的癡情單戀,我也要清楚地把心中的話大聲講出來,無悔地為它劃一個完整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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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七、迷霧與真相下的世界

經過多方細緻的打聽和詢問,菲娜麗婭坐在距離亞留斯家鄉不遠的小旅舍裏,剛剛醒來的她望著窗外的枝丫發呆,清晨微涼的風伴著清脆的鳥鳴向菲娜麗婭問候著早安。

熟悉的語言、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禮儀習俗、熟悉的建築和生活物品,讓菲娜麗婭的內心泛起了波瀾,一邊為自己能夠重新回到這片大陸而開心,一邊卻又無比思念著遠在大海另一端的師父和別有味道的東方生活。

菲娜麗婭將自己家鄉廢墟的景象從腦海中揮去,在重新回到西方大陸後的行程中,菲娜麗婭已經確認了那裏被徹底荒廢,坍塌的殘磚斷瓦如同無家可歸的孤兒,靜靜躺在原地等待著同土地化為一體,那裏僅存的唯一色彩只有菲娜麗婭道別時種下的幾株小花。

比起已經毫無意義的廢墟,更讓菲娜麗婭牽掛在心頭的,還是他。

「那個被毀掉的村子,」菲娜麗婭同旅舍老闆娘問起了亞留斯的家鄉,「現在怎麼樣了?」

從以前同亞留斯的聊天中聽說,那裏很早就被卡爾佩恩的軍隊化為了灰燼,同自己的家鄉一樣。如果亞留斯回來西方的話,也應該第一時間回來看看吧。

「那裏啊,現在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小鎮了。」店中的旅客並不多,老闆娘親切地為菲娜麗婭講起了村子的狀況:「那裏可是我們一等一的供貨商,他們的莊稼不僅飽滿,而且價格更公道。」

那個地方還在!

「小鎮?不是村子嗎?不是已經變成廢墟了嗎?」菲娜麗婭開始察覺到事情的蹊蹺。

「您是說那場火災吧。」老闆娘早已習慣了各路客人們口中的流言傳說,對於菲娜麗婭的話也並沒有太在意,「幾年前的大火確實把那個村子燒成了廢墟,可是已經重建好了,比之前還要好。」

大火?

可是亞留斯明明親眼所見,村子是被打著卡爾佩恩旗幟的侵略軍毀掉的。

菲娜麗婭的表情轉為了驚恐和疑惑。

「不是因為卡爾佩恩的襲擊?」菲娜麗婭更加迷茫。

「卡爾佩恩的襲擊?」老闆娘望著眼前胡言亂語的陌生人,「我們很多年前就和卡爾佩恩恢復了和平關係,怎麼會打過來呢。」

「停戰就是因為卡爾佩恩的和平黨派在朝野得到了重用。他們在幾年前和我們恢復和平後,沒過多久就派遣了使團來訪。不僅帶來了卡爾佩恩的特產,也傳來好多新的技藝和流行文化。聽說那邊的火災之後,卡爾佩恩也曾經積極派來人手,幫忙重建,所以才能這麼快就恢復到現在的樣子。」老闆娘興沖沖地說著,「厭倦了戰爭的大家,自然會珍惜如此難得的和平。」

「……」

「不過那場大火,」老闆娘若有所思地看著菲娜,「不知怎的就從村子入口處突然燒了起來,燒光了幾乎全村的屋子,那裏才化為一片廢墟。」

「不過啊,還有更奇怪的事情。那麼大的火災,只有村子週邊的居民和一小部分民兵死掉,其餘的人都被安全地轉移到了鄰鎮。負傷的幾個人也很快就痊癒了。」老闆娘突然神秘兮兮地俯身上前,貼著菲娜的耳朵:「據說,是有過路的仙人保護了那裏。」

「仙人?」菲娜麗婭想到了什麼。

「對!仙人。」老闆娘張開手臂比劃著,「和小山一樣大的仙人,用碧綠色的聖物把深陷火海的村民們全部護送了出來。」

碧綠色的聖物……菲娜麗婭最初的記憶在心底翻騰起來。

「但是說來也怪,被救出來的村民們都說他們做過同樣的夢。夢裏是……」老闆娘仔細回憶著。

突然她打了個激靈,瞪大了眼睛看著菲娜:「就像你說的那樣——他們夢到自己是被卡爾佩恩襲擊的!」

無論這訊息是以訛傳訛的流言,還是坊間消磨時間的神怪故事,或是真的確有其事,菲娜麗婭都不安地顫抖著,一切的一切都太過離奇和巧合。

她有些驚慌地呆望著光潔的木質地板,從內心更深處被喚起的記憶猛地襲來。菲娜麗婭清晰地回憶起自己村莊毀滅的那一天:『仿佛從天而降的侵略軍,打著卡爾佩恩的旗幟,灰暗到無法辨認真容的臉上不帶有絲毫表情,像是一具具被無形的手所操縱的軀殼。』

如果真的如師父所說:眼睛看到的東西,並不是真相。

如果這一切都是被人刻意偽裝的表像。

那麼……?

在這一切真相的背後,一定還醞釀著更為龐大的陰謀。

菲娜麗婭驚恐地倒吸著涼氣。

幻術一般的大火,幽靈一樣的士兵,還有……情緒總是會突然變化的亞留斯。

菲娜麗婭飛快地終止了老闆娘的閒聊,清算了食宿帳單,有些歇斯底里地帶著行李跑出屋子,向著旅舍門外的馬廄管理人大呼:「快!立刻給我一匹最快最好的馬!」

被菲娜麗婭嚇到的馬廄管理人下意識地點著頭,慌忙為馬廄中最快的駿馬裝配了精良輕便的馬具。

菲娜麗婭胡亂從行囊中抓出幾枚閃亮的金幣塞進了管理人手中,飛身上馬:

「通往那個村子,不,通往那個小鎮,最短的路是哪一條?」

管理人一臉茫然不解地為菲娜麗婭指明了具體的路線。

還未待馬兒啟程的嘶鳴聲響落,絕塵的麗影便瞬間消失在管理人指去的方向,只留下一道馬尾勾出的弧線化作不詳的預兆盤旋升空。

在很遠之外就能聞到的水果香氣,從高大茁壯的樹冠上飄蕩下來,時值初秋,金黃色的莊稼在肥沃的田地裏等待豐收,悠閒的農人們在綿延的道路上享受著難得的清閒。五彩的季花在道路兩旁的岩石縫隙中舒展盛開,斑斕的秋蝶在上邊飛舞翻騰。

據老闆娘所說,這裏的重建被安排得相當高效且妥當——

之前平凡無奇的村子因禍得福,重建之後,要比原先的規模擴大了近一倍,而且得益於卡爾佩恩的幫助,原先老舊的設施也全部替換為了更先進的種類。

這裏一舉成為鄰近區域規模最大的經濟中心,原本被全部燒毀的舊址上建起了高聳的鐘樓和天文塔,新的行政所和守衛駐地位於四通八達的中央地區,由於這裏規模的提升,總督府特意為這裏簽署了一只精良的騎士編隊。

在行政所和駐地的附近便是熱鬧非凡的集市區,西方大陸主要的商品在這裏都可以買到,甚至連一些名貴的東方特產也偶有售賣,往來其間的商隊和馬車絡繹不絕,很多人都為這裏豐饒的農產品傾心。

得到擴建的部分則是分佈在外圍的新的居住區,加入了卡爾佩恩建築風格的木欄雕窗點綴在明藍淡綠的外牆上,新栽種的樹苗尚不能遮天蔽日,但也可以想到幾年後這裏綠樹成蔭的美景,精巧的屋簷和樹冠在教堂高處互相牽挽,陽光透過漫天的枝葉灑在和煦的民居中。

新建成的小鎮不僅恢復了農業生產,也有了自己新的工坊,雖然這裏的加工產業仍待發展,但是在工坊中認真精研技藝的匠人們,預示著這裏的工坊也將會成為之後聞名於世的招牌字型大小。

中心區、集市區、居住區和工坊區被厚厚的外牆堅實地保衛起來,雖然對於這樣規模的小鎮,如此防禦確實有些過甚,但是在記憶中都有著相同夢境的災難見證者還是對於可能而來的襲擊有所顧忌,於是大家自費自發地建立起了牢固的防禦工事。巧合的是,不知何處生長繁衍的樹藤和壁花將這道外牆作為了安穩的家園,在它們的妝點下,這裏也成為了不可多得的奇景。

再之外便是新的農業區,嶄新的農具和高效的新式工具在田間忙碌地勞作著,飽滿的蔬果在溫柔的土壤間休憩。

這裏不僅成為了奇跡的發生地,還成為了這個國家與卡爾佩恩間希望永葆和平的象徵,每個人的眼中都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希望。

如果真的像每個人所祈禱的那樣,這裏的和平不被打擾,那麼暫時穩定的西方大陸將會迎來齊心向前的黃金時代。

緩慢驅趕著運貨馬車往來於城鎮間的貨商,和慌忙趕路的菲娜麗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菲娜麗婭也為這個小鎮的現狀而驚歎,能夠為了彰顯大家對於和平的重視,兩個國家都在積極面對著新的境況,希望用合作的方式消除長久以來戰爭帶給大家的隔閡。

而關於菲娜麗婭和亞留斯家鄉的入侵者,看似同為卡爾佩恩的侵略軍,但是對於奇襲來講太過惹眼和刻意的旗幟讓人更加起疑,菲娜麗婭從隱隱作痛的右手臂中確認到了——始作俑者一定不是普通的善類。那一劍沒有傷到筋骨,傷口也在受傷之後的幾天癒合到幾乎看不出傷疤,但是從傷處傳來的陰冷的刺痛卻在幾年後都依然清晰。

如果背後的陰謀家是精通幻術和靈力操縱的異術高人,那麼所有的事情就可以全部講明。

總之無論如何,先在這裏確認一下眼前的狀況為好。

如果亞留斯真的安然無恙地到達了這裏,那麼自己的全部擔心就真的太過杞人憂天了。

中午時分,菲娜麗婭穿過了居住區的小徑,來到了集市區熱鬧的酒館中。

明亮的燈光、叮噹的酒具、忙碌的店員、匆匆的來客,雖然現在的自己並不像在東方大陸時那般引人注目,但是菲娜麗婭融合了西方人精緻的面容身姿和東方人優雅的神韻舉止還是引得在座的人們側目。

「怎麼不會,」吧臺上坐著一位結束了巡邏的騎士,他驕傲地對身邊的見習生們高聲說著,「像騎士先生那樣優秀的人,現在一定已經遇到了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幸福地生活。」

說罷,他回頭望望在酒館靠窗的位子上不安地整理著腦海中混亂思緒的菲娜麗婭。

「就像那邊那位女孩一樣漂亮。」騎士悄悄對身邊的大家示意。

酒館的門被一雙靈巧的小手推開,一位眼中似乎居住著精靈的小郵差斜跨著郵包邁步進來,熟絡地與酒館中的大家打著招呼。

想必每日派發報紙的郵差會得到更為靈通的消息吧,菲娜麗婭朝著小郵差招招手:「孩子,來。」

小郵差按著頭上隨時會被風吹走的帽子,活潑地跑到了菲娜麗婭面前:「您好。要買報嗎?」

「啊……不。」看著如此純真的眼神,菲娜麗婭覺得只是打聽事情,卻不向這個孩子買點什麼,有些不好意思:「有一位名叫『亞留斯』的原騎士,回來過這裏嗎?」

「您說什麼?!」小郵差失聲地喊了出來,不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菲娜麗婭被小郵差驚慌的舉動嚇到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自己的問題竟然會讓這個孩子如此震驚。

在菲娜麗婭試圖安撫小郵差時,吧臺上的騎士已經警惕地按著腰間的劍柄走了過來,護在小郵差身前:「發生了什麼事。陌生人,你做了什麼?」

回過神來的小郵差趕忙解釋道:「不不,她在打聽騎士大人的消息。」

「騎士大人?」他收回了拔劍的手勢,慎重而疑惑地看著菲娜麗婭。

「『亞留斯』,回來過這裏嗎?」菲娜麗婭重複著自己的問題。

眼前這位沉著的騎士也有些慌了神色:「您是怎麼知道他的事情?」

「我……」菲娜麗婭鼓起了勇氣——

「我是他的戀人。」

午後有些浮躁的空氣在騎士軍駐地的上空搖擺。從酒吧出來後,三人來到了小郵差的住所。

自從那位名叫亞留斯的騎士長官在火災中消失不見,重建後的騎士軍駐地便為小郵差提供了一間免費的住所。主動代替亞留斯承擔起資助小郵差職責的人,就是這位曾經聽令與亞留斯的原民兵,他現在已經是這裏騎士軍的長官。

大家互相交換著各自關於亞留斯的消息。

「很多年了,他一直杳無音訊。」騎士失落地站在窗前,用手遮住了直射眼睛的陽光,「因為是當年同期中最有潛力的新晉騎士,而且表現優異,所以總督府對他的失蹤非常重視,再加上有卡爾佩恩的援助,所以我們曾經組織過很大規模的搜尋隊。」

「幾次搜尋無果,這件事也不得而終。」騎士歎了口氣,「不過現在知道騎士先生還健康地活著,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既然他已經回來西方,就總會找到的。」

「這是村子重建之後的報紙,上邊寫著這裏每天發生的新事情。」小郵差從自己的藏寶箱中把一迭精心保管的報紙小心地裝在一個布包裏,遞給了菲娜麗婭。自從村子的生活恢復正常,小郵差依然將每天的第一份報紙為亞留斯精心地保存下來,現在已經裝滿了厚厚的一大包。

「如果您有一天找到了騎士大人,請轉交給他。」小郵差漂亮的眼睛裏失去了瑰麗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思念和悲傷。

菲娜麗婭從小郵差瘦弱的手中接下郵包,又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了小郵差的藏寶箱中。

「等我把他找回來時,你再親手交給他吧。」菲娜麗婭伸手關愛地摸了摸小郵差的頭。

就在菲娜麗婭還未將手收回時,小郵差開始了不住地抽泣:「我好想他……」

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聲響,每個人身後都背著大筐特產的農民們聞訊而來,擠進了小郵差的房間。

「是騎士先生回來了嗎?」

「騎士先生!」

在確認了眼前的狀況後,匆匆趕來的大家都有些失落,但也都非常開心聽到了亞留斯還活著的消息。

「您真的是他的戀人嗎?」

大家紛紛打量著菲娜麗婭,不住地把自家的特產塞進菲娜麗婭的手中。

騎士長官變得得意起來:「當然啦,我早就說過,騎士先生的愛人一定是一位非常可愛漂亮的女孩子。」

大家之前緊繃的神經一下子舒展開來,紛紛露出了笑容。

站在一旁的菲娜麗婭臉上也不自覺地泛起了點點紅暈。

但是,單方面承認的『戀人』真的有效嗎?

在自己同亞留斯相知相伴的時間裏,雖然彼此心中都互有好感,可是誰都沒有認真說起過戀愛的種種,那種朦朧的隱約感如果真的是自己的錯意或是單純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又註定會引來更大的誤會。

愛情就像一道再簡單不過的謎題,明明問題和答案就清楚地分別裝在兩個人的心中,但是想要透過彼此面前微醺的空氣相互交換,卻是世間最大的難題。

——『我的戀人,你是否也像我一樣如此炙熱地沉醉在愛情中?』問題在心中一遍遍縈繞。

——『我的戀人,我對你的愛更甚,如澎湃的大海深不可測。』答案在心中一圈圈徘徊。

盲目狹隘的愛情蒙蔽著沉入熱戀之人的耳目口鼻,除去對戀人的感應,仿佛五感盡失,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就連思考能力的大半也盡數用在了對方的身上。

雖然從未有過任何一次清晰而準確的表白,但是菲娜麗婭在經過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後,明確地從自己的內心深處挖出了深埋已久的答案——自己是真的愛上了那個男人。

那麼,那個男人是否也在他的心中,找到了答案呢?

等待人群散去,菲娜麗婭把大家執意留下的特產放在了小郵差房中,為午休的小郵差閉好了門鎖,與騎士長官在駐地週邊作臨行前的道別。

菲娜麗婭從行李中留下了可供旅費的財產,把剩餘所有的貴重對象遞在了騎士長官面前:「就算是亞留斯繼續對那孩子的資助吧。」

「只是多一份日常花銷而已,」騎士擺擺手推辭:「如果你能把他找回來,才是對他最好的資助。」

菲娜麗婭扭頭望望小郵差的房間,輕輕了點頭。

收好行李,提身上馬,在騎士長官的目送下,菲娜麗婭消失在了集市四通八達的道路盡頭,帶著大家對亞留斯的掛念踏上了行程。

對於重逢來講,太多的鋪墊、太快的相見,總是會伴隨著不期而遇的災難和突變。

就這樣儘快完成復仇的使命然後消失就好了……

可是,似乎還有什麼牽掛留在心頭。

穿戴著黯金鬥神甲的亞留斯坐在馬車中緊緊抱頭,對於自己意識時有時無的存在漸漸感到麻木,大腦開始不聽使喚地間歇性罷工。唯一清晰映在腦海裏的只有一張逐漸模糊的可愛笑臉和被黑色氣旋包圍的兩個猩紅大字——『復仇』。

我這是怎麼了?

黑衣人承諾過的援助,已經讓自己超預期地行進在復仇的道路上,可是,究竟有哪里不對呢?

能讓自己的武藝提升數倍的鬥神甲加持,能讓自己在幾天之內就毀掉兩個國家的重鎮和首都,能讓更多的人為他們自己的罪孽付出應有的代價,可是,究竟有哪里不對呢?

馬車坐墊上用於裝飾的虎紋開始像蛇一樣遊動,發出眩惑的波紋,亞留斯的頭顱像是要被生生撕裂一般,痛苦窒息交替襲來。

「不要想太多,我的朋友。」在高空駕著馬車的黑衣人順著馬車上的窗子向車內看去,像是在看馬戲團籠中的困獸,銀色的眼球中露出憐憫和鄙夷的神色。「我們的使命馬上就會全部實現。只要再忍耐一下。」

「……是。」在與黑衣人幾日的同行中,亞留斯明白只要自己聽任黑衣人的安排,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機械地執行黑衣人口中的命令,那麼頭痛的症狀就不會加重。

可是,究竟有哪里不對呢?

那張可愛的笑臉又出現在眼前。

究竟,是誰呢?

……

 

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12 (UTC+8)
# 9

八、圖窮匕見,割破龍之心的爪痕

誰?有誰在那裏嗎?

有誰可以幫幫我嗎?

還未離開小鎮太遠的菲娜麗婭突然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呼喚。

失靈的心電感應再次接通,亞留斯的聲音從地平線的另一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如此親切熟悉的聲音,怎麼可能不記得。

每當亞留斯被惡夢折磨時,菲娜麗婭總是循著聲音及時趕去他的身邊。因為深愛著他,所以連他的點點滴滴也一併牽掛著。當他開心時,菲娜麗婭的世界也會是萬裏晴空,當他悲傷時,更加陰霾和動情的愁雲籠罩在菲娜麗婭心頭。

並不是什麼命運的牽絆讓菲娜麗婭能及時捕捉到亞留斯的狀況,而是因為時刻的留意和關心。

但這一次,什麼都還沒有看到聽到的菲娜麗婭,真的像是開啟了心眼一般,無比確認地望著東方的天空。

好像亞留斯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真的快要回到這裏了嗎?

菲娜麗婭向著東方策馬賓士,雀躍的小鳥難以自持地期待著重逢的時刻。

此刻,就在小鎮中,騎士軍駐地裏的氣氛忽然變得急躁起來,大批士兵迅速集結在駐地外的廣場。

騎士長官警惕地趕到了列隊完畢的騎士軍面前:「發生了什麼事?」

「鄰鎮報告,有一只怪異的馬車可能會向這裏飛來,沿途的很多城鎮都已經被毀。」

「會飛的馬車?」

「是的,從東邊而來。根據遇襲分佈,馬車的終點是卡爾佩恩,但沿途的各大重要城鎮也都是是他的襲擊目標。」

「好,大家隨我來。」年輕的騎士長官還不清楚自己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這時,頭戴斗笠、手持竹杖、烏目白髮的老人擋在了即將出發的騎士軍面前:「即刻疏散百姓,迎頭抗阻乃下下之策。」

騎士長官遲疑地打量眼前的老人,但當他看到老人身後的竹笈上晃晃悠悠掛著一只碧綠的琉璃時,瞬間全部明白。

「騎士軍改變行動,立刻把鎮子裏的全部人口,從西門疏散出去。」

騎士軍迅速有序地離開了駐地,騎士長官回到老人身邊:「待大家疏散後,我便立刻帶騎士軍趕往前線,支持仙人。」

看著眼前這位普普通通的軍官,老人擺手:「天劫將至,非爾等凡人可破。」

「若疏散及時,方有轉機。」老人無奈地搖搖頭,「謹記,疏散途中切勿流連,萬不可回頭。」

「……是。」騎士長官恭敬地對老人行禮,轉身追趕騎士軍的步伐。

「自求多福矣。」說罷,老人的殘影如流星閃耀,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他就要來了,就要來了!

菲娜麗婭牽著馬兒,充滿期待地望著東邊樹林與天空交接的地方,她清楚地感應到亞留斯的氣息正在向這裏接近。

多日未見的亞留斯現在會是什麼樣子,還是那個高大英俊,雙瞳如溪水一般明澈的他嗎?

菲娜麗婭難以置信地站在鎮子東郊的稻田中,看著從馬車裏走出來的黑色怪物,帶著複雜神情的臉上毫無半點重逢的喜悅:「亞留斯……?」

「是你嗎?」

就算改變了容顏,改變了形態,只要心間還存有那份寶貴的眷戀,我們總會在相逢的一瞬立刻認出曾經寄情的那個人。

看著這只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怪獸,菲娜麗婭希望真的只是自己的感應出錯,高大英俊的亞留斯怎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可是當眼神碰撞的瞬間,心臟的驟停、血液的倒流、面頰的微熱,無疑證明了亞留斯已經化為了難解人間真情的魔物。

低聲嘶吼的血眼怪獸望著眼前亮麗的身影,久違的心河被一縷光芒的水流緩緩滋潤,它試圖分辨著眼前的景象。眼前這位女孩,像極了僅存在腦海中的那張笑臉,極端的痛感又瞬間攀爬上顱腔:「菲……」

另一只手牢牢地箍住了怪獸的肩頭:「別忘了我們的使命。」

「使命……」

黑色的力量順著亞留斯肩頭的巨爪刺入了魁梧的軀幹,稍稍恢復了些許意識的亞留斯再次被黑衣人支配了神智。

「亞留斯,你怎麼了?」菲娜麗婭看著眼前的怪獸和記憶中溫柔的亞留斯相去萬裏,心臟快要痛到失控。

多麼想飛身上前緊緊擁抱自己受盡磨難的愛人,可是亞留斯周身散發的兇氣無聲地喝止了菲娜麗婭的所有意圖,就算亞留斯不會對自己做出任何攻擊,那層漆黑的霧氣也仿佛可以輕易把自己撕裂。

「你放他走!」

「請不要阻撓我們。」黑衣人嘲笑地看著菲娜麗婭。

和已經魔化的亞留斯相比,此時的菲娜麗婭弱小到如一只無枝可依的小鳥,弱小到只要被巨龍的指尖輕輕一碰,就會立刻灰飛煙滅。

「你是誰?」菲娜麗婭警惕地注視著眼前散發著不詳氣息的黑衣人。

「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黑衣人得意地向菲娜麗婭炫耀著。

「他才不需要你這樣的朋友,」菲娜麗婭攥緊了右手的衣袖,「把亞留斯還給我。」

「哦?」黑衣人終於開始正視眼前這位女孩,「還給你?」

「你又是誰?」

「我是他的『戀人』。」菲娜麗婭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黑衣人像觸電一般微微顫抖,像是察覺到了莫大的危險,起身擋在亞留斯和菲娜麗婭中間:「『戀人』?」

「但是亞留斯可從來沒同我提到過什麼戀人。」黑衣人詭頡的頭腦瞬間構思出新的戲碼。

果然是這樣嗎……

自己在他的心中始終比不過修煉和復仇的重要,難道當初對自己的關心、與自己的交流談天,都只是為了在閒暇之餘可有可無地打發時間而已?

但是,真的只是這樣嗎?

能夠洞悉天啟預兆人心史典的自己,一直以來讀到的並不是亞留斯的真心,而僅僅是被自己的單戀蒙蔽的表像嗎?

「不會的。」菲娜麗婭有些落魄地站在原地,亞留斯對自己的感情不會只是如此。

「什麼不會,可憐的小鳥。」不愧是一對涉世未深的苦命鴛鴦,就連對攻心術的抵抗都是同等的脆弱,玄武這麼多年的隱居真的只是教出這樣兩個武術白癡嗎。

黑衣人繼續著自己凜冽的攻勢:「你除了被盲目的愛情欺騙而在心中杜撰出一堆苦戀假像,還能夠看清什麼?在一起相處了那麼久,你幫他找到深陷惡夢的原因了嗎?」

「就只是在他惡夢痛苦呻吟時,趕到他身邊,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以示關心就足夠嗎?」黑衣人撕掉了偽善的笑容。

「在身邊陪伴了那麼久,你幫他解開糾纏多年的惡念了嗎?」黑衣人背起手,在菲娜麗婭和亞留斯之間踱步,「在亞留斯心中深埋的那顆復仇的種子,你卻連它已經發芽開花都沒有察覺。」

「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為他想到,你還敢說自己是他的『戀人』?」

「妳心中究竟在想著什麼?」

「或者我應該這麼問,」黑衣人又瞇起眼睛,露出了狡詐的笑容,「妳真的想過亞留斯的事情嗎?」

菲娜麗婭有些怯懦地後退了幾步。

「還是說,」他一步步緊逼上前,用恐怖的眼神試探著菲娜麗婭,「其實妳只是一直在想著自己。」

「兒女情長,風花雪月?」黑衣人發出了令人恐怖的怪笑,「你以為賞月觀星就能治好他的心病?你以為普普通通的愛情就能洗淨喪家之痛、滅族之恨?」

「用貪婪自私的欲望,抹掉血海深仇。」

「讓背負著家仇國恨的人,像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在一個宛如桃源仙境的地方,苟且度日,和你一起做小孩子的愛情遊戲。」

「讓他永遠成為一個被死者的亡魂、生者的怨恨,糾纏一輩子的懦夫,歷史的罪人!」黑衣人狂妄的嚎叫聲震懾著大地,路邊的碎石雜草劇烈跳動。

「這就是妳的企圖嗎?」

「妳是故意想害他變成這樣嗎?!」

菲娜麗婭無法辯解地跪倒在地:「不是的……」

「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你滿意了嗎?」黑衣人更加逼近菲娜麗婭。

「我沒有……」菲娜麗婭惶恐地看著黑衣人。

「是妳!妳不僅什麼都沒有為他做到!而且還親手葬送了他。」

已經完全被黑衣人的氣勢和話語壓制的菲娜麗婭不住地搖頭。

「如果不是妳,他根本不會學到毀滅世界的武術,也根本不會釀成沿途城鎮的悲劇。」

「如果不是妳,他根本不會被我變成現在的樣子。」黑衣人恢復了無辜的樣子,但是口中噴出了更讓人驚恐的惡語,「如果不是妳,他也不會肆虐武神節、加入瑞聯坊,更不會找到出山的密道而因此落在我的手裏。」

聽到黑衣人此番的發言,菲娜麗婭倒吸幾口涼氣。

「是妳!」

「是妳親手把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地獄,」黑衣人緊走幾步,站在在菲娜麗婭面前,質問著六神無主的她,「而現在竟然大言不慚地自詡為他的『戀人』,繼續用妳那自私可憎的所謂愛情,把他唯一存在於世的意義囚禁起來,變成妳扮家家酒的犧牲對象嗎?」

從黑衣下伸出的手臂,掐住了菲娜麗婭的脖子,高高拎起。

「而我,只不過是幫助他實現原本價值的真正的『朋友』,比你這虛偽的小人,要好過千萬倍。」

虎背上的花紋順著巨爪,從脖子緩緩蔓延到了菲娜麗婭的全身。

「現在,只要殺了妳,朱雀。」

「龍就永遠是我的了!」

突然,黑衣人身後伸出一只壯碩的巨手,緊緊地鉗在虎爪之上。

黑衣人痛苦地鬆開了掐著菲娜麗婭的手:「你……」

「亞留斯!」跌落在地的菲娜麗婭勉強從黑衣人的攻心術中擺脫,黑色的斑紋從她身體上瞬間消退。

頭好痛……

是誰在叫我,眼前的這個人,認識我嗎,我為什麼出手幫了她。

似乎是很熟悉的面孔,她究竟是誰。

氣急敗壞的黑衣人反手一掌甩在了亞留斯臉上,怪獸踉蹌幾步。

他臉上露出的殺氣似乎要將這只怪獸生吞活剝:「是誰讓你忤逆我……」

未待說完,他立刻轉過頭來,用更為兇惡的目光打量著還未站穩菲娜麗婭:「啊,沒錯。他的『戀人』,是妳。」

「是妳的存在讓他違抗了我的旨意。」

黑衣人揮動袖擺,兩只攀附著黑色條紋的巨爪刺向菲娜麗婭。

再一次,蒼青色的巨手護在了菲娜麗婭身前,擒住了黑衣人的攻勢。

「戀……人……?」怪獸似乎即將擺脫法術的洗腦,亞留斯在腦海中終於重新拾起了關於那段美好時光的記憶碎片。

但他並沒有搜尋到有關愛情的只言詞組,曾經有誰對我表白,或是我曾經對誰表白嗎?

表白過後,就是『戀人』了嗎?

可是,『戀人』究竟是什麼東西?

是她嗎,是那個能把自己從惡夢中喚醒的人嗎?

是她嗎,是那個像甘甜至心的良藥一樣,滋潤自己乾涸心田的人嗎?

是她嗎,是那個當自己深陷巫術詛咒,都一直像陽光一樣,用動人的微笑維持著自己最後理智的人嗎?

假如『戀人』這個詞是世間最美之物的化身,那麼……

自己的『戀人』是否真的就是她?

眼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計畫被一步步拆解,趁著亞留斯頭腦的混亂,好不容易從怪獸手中抽回手臂的黑衣人,施展出了更為陰狠的招術。

「對不起,蹩腳的苦情戲我已經看膩了。」

在黑衣人的召喚下,空中降下織滿荊棘的魔法陣。

「龍啊,」黑衣人開始吟喚起古老幽冥的法術,魔法陣漸漸變為閃動著紫色疾風的黑環,一絲不差地箍在了黯金鬥神甲之上,亞留斯抱著手臂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開始吧!!」

 

最近修正日期 : 2022.11.02 15:13 (UTC+8)
# 10

九、四靈交匯,黑暗與光明的武鬥宴

東方驚雷驟雨,濁氣浸染的蒼龍高喚著痛苦的悲鳴;

西方疾風狂哮,錯開神諭的寅虎伸張著扭曲的正義;

北方冰封雪夜,授意天啟的蛇龜守護著最後的希望;

南方烈陽絕火,懷抱摯愛的焰雀靜候著終焉的重生。

天地四合展開了奇幻的異象,鳥禽獸畜慌張地逃離這個災難的舞臺中央。

剛剛還是柔風萬裏的午後,現在已經難辨時辰,一時間氣象大作,風雨雷電在整個小鎮中盤旋,天空不時變幻著千色萬彩。

毫無徵兆的巨雷撼動驚恐的天空,隆隆作響的巨吼回蕩四野,枝頭高掛的鮮果被勁風一掃而去,摔碎在堅厚的岩石上。

飽滿的麥粒在極寒的大雪覆蓋下枯萎凋零,小鎮四周的樹林在野火的摧殘下,發出瀕死的絕唱。

這裏已經成為一個渾然天成的決死場,每一位鬥士都無法逃離這裏,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戰鬥至最後一刻。

「復仇——!」張狂的咆哮如驚雷在烏雲密佈的蒼穹下肆虐,在吸取了沿途足夠多無辜靈魂的黯金鬥神甲協助下,亞留斯終於在自己不再熟悉的家鄉面前化出了真身,被黑暗之霧環繞周身的青龍吞吐著雲端的邪氣,渾濁的雙目冷冰冰地盯著曾經無比珍視的家鄉,盯著曾經無比珍視的菲娜麗婭……

「亞留斯!守住自己的真心啊!」看著亞留斯在法術和鬥神甲共同作用下發生的驚人變化,菲娜麗婭焦急地向他跑去。

雙腳踏在泥濘的田間,翻起了烏黑的土壤。

「讓開,菲娜麗婭。」低沉的龍吼阻止了菲娜麗婭的腳步。

「你終於記得我了?」菲娜麗婭欣喜地望著他。

「讓開。」雖然記憶有了恢復的跡象,但是亞留斯對菲娜麗婭的感情卻變得不再熱烈,冰冷的目光讓菲娜麗婭不寒而慄。

「讓開?」菲娜麗婭回頭望瞭望小鎮,不安地伸展雙臂,護在了通往小鎮的道路上,「你要做什麼?」

「從這裏,殺到卡爾佩恩。」

「可是亞留斯,」菲娜麗婭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步不離地守在大路上,「這裏就是你的家鄉啊。」

「這裏?」巨龍血紅的眼睛瞪著菲娜麗婭,「我已經去家鄉的廢墟看過了。」

「什麼都沒有。沒有重建,沒有安葬,什麼都沒有,只有永存的烈火和燒不盡的廢墟。還有我心中無法平息的仇恨。」

邪祟的氣息開始向巨龍的中心聚攏,氣團中的亞留斯開始了新階段的變化。

原來黑衣人為了騙過亞留斯,都已經佈置了那樣的假像。

「那都是那個傢伙用來蠱惑你的幻術。」

「這裏才是你的家鄉,你看吶,已經被重建得這麼漂亮了。」菲娜麗婭尚存一絲幻想,想對這只已經不辨是非的怪物講明現狀。

「是你在騙我,菲娜麗婭。」黑色氣息中幻化出了人形的頭顱。

「我怎麼會騙你呢?」菲娜麗婭頓時覺得匪夷所思又委屈萬分,「我一直都是那麼關心你幫助你,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只是……」

「——那又如何?」

人形的雙臂和胸膛輪廓也在霧氣中顯現。

「不對,你不是亞留斯!」菲娜麗婭警覺地擺出了應戰的姿態,眼前的怪物已經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亞留斯從來不會這樣對我講話。」

「也只會喊我『菲娜』。」

菲娜麗婭舒展手腳,然後緊緊盯著眼前的怪物:「把我的亞留斯……還給我。」

「青龍的心臟已經被白虎封印,」一席白衣的老人落在了菲娜麗婭身邊,道破了眼前的謎題,「現在的他只是聽從於白虎,繼承了亞留斯記憶的軀殼。」

「老朋友,別來無恙。」在一旁靜觀其變的黑衣人看到有熟悉的面孔入場,燃起了別樣的興致。

「不要再胡鬧了,那份神諭你完全理解錯了!」師父的斗笠下露出了萬分嚴肅的目光。

「哦?錯在何處。」黑衣人雙手抱懷,饒有興致地等待著師父的答復,年輕時一戰便是數載的惡鬥,已經讓他們不再想輕易與對方交手。

「世間自有法可循。生即有錯,錯則立正,乃正道。萬物輪換,勿妄強之。」

「我已經厭倦了你的那套說教,」黑衣人不厭其煩地撇開袖子,「任何錯誤都一定要修正。已經犯下的錯誤,就要做好承擔責任的覺悟;還未犯下的錯誤,就要把潛在的犯人,先行處理掉。」

「這樣,才可以做到絕對的正確。」黑衣人為自己驕傲的理念得意著。

師父皺起了眉頭,白虎偏執的正義感總是讓他行走在極端處事的最邊緣。

「只要人人適時以教之,那麼就不會有人再行錯作惡。自然也不需要被你先行無辜殺掉。」

「誰可以保證自己的一生能夠行事絕對端正?」黑衣人對於師父天真的言論感到可悲。

「作為玄冥至尊的你,就沒有犯過什麼錯嗎?」他從懷中掏出了原本掌管在玄武手中的幽冥兵符,炫耀地在師父面前擺弄著。

師父憤憤地看著眼前狡詐的對手。

「……我們的本職是各司星宿,不應插手凡間事務。」在黑衣人巧舌如簧的措辭面前,深諳天地迴圈之理的師父也有些難以招架,只得另尋他言。

「無趣。」看到師父自覺理虧地轉變了話題,黑衣人興致盡失。

「在這片大陸上,你真的以為還有什麼無辜的靈魂?」

他轉過頭去,看看一旁和亞留斯對峙的菲娜麗婭。

「世界元初,掌握了黑石秘密的『覺醒之人』為了追逐無盡的力量,化身為了散播恐懼的魔神,傳播著虛假的教義,囚禁大量無知的信徒。

而為了擊敗這些不潔的存在,人們選擇了什麼?——具有更大潛在威脅的力量。原本就是建立在罪惡和隱患之上的國家,為了延續自己對於世界來說只像滄海一粟般渺小的政權,選擇用更強大的力量維持自己岌岌可危的統治。

維持和平的手段,竟是委以自己無法駕馭的暴力。」

「更可笑的事情是什麼?」黑衣人稍作停頓,看看站在一旁的老人。

早已啞口無言的師父只是表情堅毅地盯著他。

黑衣人繼續自己壯闊的演講:

「更可笑的是,短暫的和平竟不是被外敵打破,而是被貪婪的人心。迫害、壓迫、排擠、政變,瓦倫西亞早已不是之前那個聖潔民主自由的強大帝國。

煉金術,古代遺跡,黑石,封印的力量,被這群無止盡的惡徒一一解放。再次得到力量的魔神復蘇重生,繼續囚禁著惶恐的大地。

因為自己的貪欲,鼓動鄰國的戰爭,剝削世間的財富。然後在酒足飯飽之後,換上一副偽善的面孔,一邊標榜和平,一邊洗刷自己犯下的罪孽。

這樣的卡爾佩恩,竟然真的完成了從劊子手到救世主的轉變?!」

黑衣人越講越憤慨,心中的怒氣快要爆發出來。

「至於那些故意擺出一副被欺壓、被奴役樣子來博取同情的國家,不要忘記——受害者也是構成完整犯罪的一部分。或者說,如果沒有受害者,那麼根本就不會有迫害。

所以,我的目標不光是毀掉貪婪的卡爾佩恩,而是這片大陸的全部!從富饒的西海岸,一直到貧瘠的東海岸,從惡行滿滿的卡爾佩恩,到原罪的發生地瓦倫西亞。

只要把人類這個物種從世界上抹去,孕育罪惡的種子絕跡,那麼就再也不會有罪惡發生。」

師父無奈地搖搖頭。

原本在一旁同『亞留斯』對峙的菲娜麗婭,在聽到黑衣人的話後,也不自覺地呆在原地。

「沒想到,與我同為天象的各位,原來也是沉溺凡世,無法超脫的俗物。」黑衣人悻悻地掃視著師父和菲娜麗婭,擺手走進了小鎮。

「白虎,你要做什麼?」師父追趕上去。

「只要把這裏的靈魂全部獻祭,讓青龍親眼看著原本在乎的人一個個被自己無法拒絕地吸收,他的心臟就會徹底碎裂。」黑衣人的腳步越走越快,掀起了強勁的旋風,「滅世神兵也就最終煉成。」

「那一刻,便再無人可以阻礙我完成大業!」

恐怖的宣言回蕩在耳邊,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小鎮深處。

「師父,」菲娜麗婭焦急地望向小鎮,又急忙回過神來提防著馬上就要幻化完成的怪物,「我留在這裏,你趕快去救大家。」

「懸殊甚極,不可強取。」師父囑咐著菲娜麗婭。

「還有,他已經不再是亞留斯。只有解開心臟的封印,亞留斯才能真正回來。」說罷,師父化為一道幻影,急速趕往了村民們疏散的西邊。

他已經不再是亞留斯……

菲娜麗婭哀傷地望著天空,再沒有說話。

包裹著邪氣的雲霧在青天之上攪動起黛青色的漩渦,風雨雷電在漩渦眼的中心張牙舞爪,覬覦著惶恐的人間。

亞留斯已經徹底變為了類人的怪物,體格擴張到了常人的數倍,黯金鬥神甲誇張地佔據了怪獸身體的四分之一,青色的鱗片精巧地把他包裹為一具堅不可摧的搏鬥機器。在這樣的狀態下,普通人完全無法承受得起它輕輕的一擊,帶有無窮力量和強大邪氣的一擊。

「讓開,菲娜麗婭。」不帶一絲情感的話從亞留斯的軀殼中發出,令菲娜麗婭感到萬分的不適。

「不會讓你……」

未待菲娜麗婭說完,這只怪物就已經確認了她不會退讓的意圖,雷厲風行的一拳夾雜著摧山倒石的氣勢,向菲娜麗婭揮來。

雖然在力量上相差懸殊,但是由於體型的變化導致了怪獸速度的減緩,身手敏捷的菲娜麗婭用幾個輕巧的跳步轉身避開。

菲娜麗婭之前站立的區域已經化為飛揚著土屑的淺坑,淅瀝的雨水瞬間把塵土打散。

「把亞留斯還給我!」躲過攻擊的菲娜麗婭再次回到大路中央,繼續保衛著通往小鎮的去路。她堅毅的眼神,似乎讓眼前的怪獸都有些退縮。

「接下這一拳就還給你。」

怪獸左腳向前半步站定,俯身屈膝,右拳從身側順勢打來,像鞭子一樣抽向菲娜麗婭。

「不許食言。」

菲娜麗婭張開雙手,交叉面前,從腳底運起千鈞之力。

電光一閃的瞬間,菲娜麗婭的雙手準確迎上了怪獸的鐵拳,蕩起數層氣浪。

飛舞的灰塵再次瞬間被雨水澆散,眼前的畫面恢復清晰,菲娜麗婭的雙手撐起一道無形的球體氣旋,怪獸的右手順著氣旋的側翼無力地滑下。

「你果然不是亞留斯。」菲娜麗婭回憶起往日與亞留斯過招的情景。

天賦異人的亞留斯在與菲娜麗婭過招時,招術靈活變化多端,讓菲娜麗婭應接不暇,而眼前這只龐然大物雖然力量是亞留斯的數倍,但是在戰鬥中卻完全不得章法,只是憑藉蠻力亂打一氣。

這樣的攻擊在長於內功心術的菲娜麗婭面前不值一提。

「我已經接下你的一拳。」

被封印了心臟的怪物,頭腦裏全部是復仇和戰鬥,擊空一拳的失落感充斥著心頭,再加上菲娜麗婭的言語打擊讓它更為惱火。

「現在可以把亞留斯還給我了?」

「『亞留斯』就被封印在這裏,」怪獸挺直胸膛,把在黑色火焰中跳動的心臟暴露出來,「至於如何把他喚醒,除了主人,無人知道。」

溫熱的氣息從怪獸的胸口彌漫出來,一動一靜的跳躍節奏清晰地傳遞到菲娜麗婭的心中,仿佛自己的心跳也遵循著同樣的節奏。眼前的萬事萬物似乎都變為和亞留斯一起漫步在竹林間的景觀。

誰?有誰在那裏?

是菲娜嗎?

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

就在菲娜麗婭出神的時候,怪獸突然抽身拉開一小段距離,陰險的一拳從左側刺出,猝不及防的菲娜麗婭來不及出招應對,右臂已經被結結實實地擊中,巨大的衝擊力傳導至全身,菲娜麗婭整個人被擊飛出去。

所幸雙手氣功的護體餘勁還未完全消失,擊中菲娜麗婭的一拳並沒有施以全力。菲娜麗婭順勢調整了身形,在空中旋轉幾周後,像飛落枝頭的小鳥,穩穩當當踏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他』就在那裏!

「把『亞留斯』還給我。」菲娜麗婭挽起右手的袖管,皺了皺眉頭,一向開朗活潑的臉上,染上了凝重嚴肅的味道。

無論如何都要用自己的雙手,救出最愛的人!

菲娜麗婭雙手向身後甩去,藏在袖管中的拳甲顯露出來,拳甲機關順勢向下滑動,「哢噠」一聲在手指的末端精妙地扣在一起,菲娜麗婭的右臂從肘部到指尖被聖銀拳甲堅實包裹起來。

「把我的『戀人』……」菲娜的右手聚集起強大的太極氣陣,金色的秀發在風的鼓動下描繪著精緻的波浪。

『戀人』……?

怪獸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聖銀拳甲的寶石中爆發出火焰的漩渦,在霧雨雪風交織的幕布下,燒盡了千層阻礙;磅礴的赤色旋風從手臂末端湧動,填滿了拳甲上的鳥形圖案,在菲娜麗婭緊握的拳中凝成了一股炙熱的光輝。

菲娜麗婭化為一顆燃燒的流星,拖著蒼勁的尾光,沖向了巨大的怪獸。

——「還給我!!」

「長官,小鎮四周已經被大火包圍,大家無處疏散。」先行派去疏散百姓的騎士慌張地趕到長官面前。

「趕快滅火,一定要把大家帶出去,越遠越好。」

率先察覺到天氣異象的騎士長官明白這場災難的中心就是小鎮,再加上之前『仙人』的警告,現在的局面已經不是幾支騎士軍就可以掌控的了。

同樣的人們再次在同樣的地點,帶著同樣的無辜,經歷著同樣的災難,命運在此交織,似乎幾年前的浩劫也僅僅是世界毀滅的預演。這個平凡的村子究竟犯下什麼不可被饒恕的罪孽,在一次又一次流離失所後也無法清算,勢必要用鮮活的生命來償還。

「這麼難得的舞臺,為什麼不等到落幕呢?」一個黑衣人飄在空中俯瞰著不知所措的人們,像是這出慘劇的頭號觀眾,津津有味地看著逃難者臉上千萬種怪異神情,他的手中像扇子一樣搖晃著幽冥兵符。

驚慌的人群四散逃開。

「不要慌張,大家不要散開。」

「你是什麼人?」騎士長官從人群中走出來,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你們的送葬人。」黑衣人從雲端跳下,輕蔑地看著眼前不值一提的騎士長官。

「那時沒有殺死你們,」黑衣人從容不迫地閃避著騎士長官的劈砍,「今天我不會那麼仁慈了。」

看膩了騎士長官無用的攻擊後,黑衣人張開雙手,胸前亮起了紫金色的花紋,幽冥兵符懸在半空:「讓我幫你們搞清楚,那一天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惡夢。」

一隊表情冰冷到無法辨認真容的士兵憑空出現,像幽靈一般把無處可逃的人們團團圍住。

「殺了你們,就可以讓青龍永遠服從我的命令。」黑衣人惡狠狠地看著無助的人民,「我會好好超度你們的。」

——「殺了他們!」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幽冥士兵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

黑衣人這才猛然意識到,幽冥兵符已經不在自己面前。

一道綠色的幻影閃過,身穿白衣、頭戴斗笠的老人在一旁的屋頂現身。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老人將幽冥兵符小心翼翼放回了身後的竹笈中。

「只差最後一步,」黑衣人的長袍在風中抖動,被風掀起的頭罩下露出了墨色的王字圖案,「我今天絕對不會再手下留情。」

「直到現在你還如此執迷不悟,」白色的衣衫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背後厚重的龜甲上,「也好,新仇舊恨,一併算清!」

一道響雷出現,世界仿佛要被震個粉碎,一只巨大的銀瞳白虎和小山一樣的蛇龜戰在一起;又一道驚天的閃電劃過,世界在那一刻化為黑白,二人又變回往日的人形,黑色和白色的身影鏖戰在一起。

從驚恐中恢復過來的人們帶著滅火器具向小鎮邊緣移動,幽冥士兵和騎士軍在人群兩側阻擋著四處飛濺的碎石冰塊。

「該死!」騎士長官突然想起了什麼。

「副官,這裏你來指揮。」他轉身跑向了駐地,「小郵差還在裏邊!」

——『謹記,疏散途中切勿流連,萬不可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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